ⅩⅦ(第4/5页)
心儿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冒热气的大碗。
“这么晚你在忙什么呀?”他略带责备地问。恩爱夫妻彼此授受疼爱常常以轻微的责备来体现,不是吗?
“不是不睡了吗?”她微笑着压低嗓音,“不睡总要吃吧?”她就是这么个女人,当人面把疲劳憔悴都收起来,收得可干净了,给人看的都是她花好月好的笑容。她摆好筷子和碗,动作轻得芭蕾舞一般。
他把客厅的门关上,她轻声说:“去拿辣椒酱和醋!”
厨房的小案板上一抹翠绿,他闻到春天的青蒜香味。一定是她切了蒜又忘了放在馄饨汤里。他拿起醋瓶和辣椒酱罐,放在小案板上,回到客厅,发现菜刀也一块儿端来了。
他的胃口很好。她把她那碗馄饨倒了一半给他。他再次感到自己除了神经纤细,其他都强壮过人。他企图阻挡她。
“我晚饭吃得晚。”她说。
他突然抬起眼睛,就那样把她看着。
“想问我什么?”她看出来了。
他又垂下头,一看就是胃口全没了。
“想问就问吧!”她催道,答案就绪,成竹在胸。
他不说话了。不单单没胃口,简直反胃了。他要问的她心里回答都现成,还有什么问头。
“叮咚告诉你了吧?她爸来跟我交涉,要接她去东欧过两年。搞了个初中生交换项目的邀请函,我不同意,他就找了律师,要跟我上法庭,改变原来的离婚判决。他早五年这样顾孩子不就好了吗?现在来浇灌父爱了?父爱也不能这样,旱就旱死,涝就涝死!”
这就是她憔悴疲惫的原因之一。叮咚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但刘畅却是这一切的知情人和参与者。刘畅在她母女俩后面做靠山,不,他当董事长的妈借一根小手指,就能把母女的腰撑直。
“刘畅陪你一块儿跟叮咚父亲谈判的吧?”
“谁说的?”她两个大眼又鼓出来了。
他不想戳穿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一口口喝着碗里的汤。他把玩着手机,翻出一条条对于他至关重要的信息,这些信息是他情感史的档案。信息说:“也想你。”“也爱你。”“也抱抱你!”“傻乖乖,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
“在看什么呢?”她问。
“没看什么……”他看得两眼发直,无比投入。
手机真好,人变了,心变了,它储存下来的档案变不了。他仍旧一条条回放着近两年里来自心儿的信息。心儿,哪怕你到高考结束那天再变心也行啊,比现在这样釜底抽薪人道多了。
她担心了:“是不是收什么不好的消息?我看看!”她伸出手,他把手机搁在她手心。看去吧,那时多好,一心一用,你是我一个人的心儿。
她的手指不断按键,手机屏幕出现她曾发出的每句话,在于他,每一句都浓得能泡出一千句来,多次咂摸,味道还淡不去。她的脸微微发红,羞怯了吗?三十六七岁的女子为那些耐人寻味的话语臊得脸红吗?她看看他,意思是:没想到你都存着呢。
“我也把你的大多数信息存下来了。”她说。
这倒有点冷不防的。
“因为都写得那么好。很真……”
他看着她,先是悲苦的,怀旧的,然后一丝歹歹的笑浮上来。他管不住它。她却马上懂了。他是说她的信息只是信息,所以也可以写给别人,比如写给刘畅。天下不知道还有谁收到她的“想念”,她的“抱抱”,她的“爱”。她开始收拾碗筷和桌子。他是她今晚难以收拾的局面:请他进来,还要不伤情面不着痕迹地请他出去。
“我来。”他按住她的手。
“不用。”
“我来吧。”
她干脆不收拾了,坐回到椅子上。他已经起身了,干脆就抱住她。桌子摇晃两下,给他推得要翻船。她回头看了一眼叮咚的房间。这事是要背着叮咚做的。他动作很快地来到叮咚卧室门口,把小姑娘的闺房门关紧。
他这次是从她背后搂住她的。他问她信不信,偶然的沉睡是她给的。她点点头,不久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手指上。
“我们不能再这样……”她说。
可是,已经这样了。他那么爱她,也就只能这样。爱是独立的,它自己当家,要做什么,是超出人的控制的。他的爱不是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拍不响,有手机信息为证。一直慷慨的心儿,不能在关键时刻吝啬,还有三个星期,就是关键的关键。一直供给的营养,突然中断会出人命的。当他把她横着抱在怀里时,她决绝地推开他,彻底拉开了封锁线。
他说他什么都知道。她根本没有去和叮咚父亲谈判,而是去和一个少年情人约会,那个少年情人替代了他。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富二代转学到班里不是好事,迟早会暗中挖墙角,搞替代,有钱有势果真比有情有义厉害!
她说他简直疯了,怎么非要断定她和刘畅出门约会?搞清楚一点,她是他邵天一的班主任,跟班主任说话不准许这样随便!
“你跟叮咚的父亲谈话,为什么要刘畅陪你去?”
“这是我自己的事!”
“不会是你们俩的事吧?”
“再提醒你一次,我是你的班主任!”
“现在又是班主任了?”他委屈得浑身打战,“始乱终弃!”
“告诉你,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就给我出去!”她指着门口,压低嗓音和嘶喊是矛盾的,这矛盾把她的五官扯得有点横,好走样啊。走样的心儿,他还是恨不起来。
“走吧!”她手指仍然指着门口,另一只手叉在腰上。
惹急了的心儿可以是很泼的。可以想象十年前叮咚的父亲惹急了她,她是个怎样可爱漂亮的小泼妇。他突然看到那把菜刀,刀刃带着青绿的蒜味。他一把抓起刀就朝自己胸口砍去。她叫他出去,从她的生活里出去,让位给那个少爷,他就这么出去。
不知道怎么就过渡到了她的怀里。一个脸如白纸的她挡在他和菜刀之间。再一个过渡,菜刀就到了地板上。
他感到她的手指头瑟瑟发抖,拉开他外衣的拉链,手指抖得太厉害,似乎不止十个指尖,起码二十个。好不容易将他的胸口扒拉出来,她站起身就往卫生间跑,快而乱的脚步也似乎不止一个人,好像一个救护小组。他在她离开时爬起来,看了一眼自己,挨刀的地方有一道四五寸长的口子,不太深,断断续续出来些血珠子,像个红色的省略号。然而他却觉得好虚弱,失眠的那些夜晚变成了连续的鏖战,战到阵地上只剩了他一个人。一个阴凉湿润的小东西贴在他的伤口上,轻轻挪动。碘酒触到皮下密集的神经网络,按说是该疼痛的,但他感到透心的舒服。又一个蘸着碘酒的棉签上来,简直是天下最小的唇,给予着最小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