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4页)
我们的话题很少触及钱币以外的事,不过也不需要。爸完全不想知道伊拉克的状况,我也不想说。我们两个都没什么社交生活可供讨论,伊拉克这个话题更是没有帮助。我爸呢,这么说吧,他是我爸,我根本没花工夫去问他怎么想。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爸散步的时候呼吸很吃力,虽然他真的走得很慢,我还是告诉他二十分钟或许太久了,但是爸只回我一句,说二十分钟是医生的建议。我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他改变心意。后来爸常常比应有的状况还累,发红的脸得花上一个小时才能恢复正常。我跟医生谈过,得到的却不是我希望听到的消息。医生说,爸才撑过一次严重的心脏病,要像以前一样活动几乎是天方夜谭,而且缺乏运动只会让情况更糟。
或许是因为那次跟医生的对话,或许是我想改善父子关系,那两次休假回家,我们相处的状况比之前好很多。我不再逼着爸跟我聊天,只是陪着他坐在书房里,爸继续玩他的钱币,我看我的书或是玩填字游戏,不再期望有更多互动。这种改变平静而真诚,爸也慢慢接受了。有时候,我还逮到他在打量我,那种眼神几乎是完全陌生的。长时间相处在一起却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但就是这种宁静低调的气氛,让我们终于变成朋友。我常希望爸没丢掉那张合照。收假回德国的时候,我很确定自己会想念爸,这又是另一个前所未有的改变。
2004年秋天过得很慢,之后的冬天和2005年春天也是一样,每天都千篇一律,缓慢如一。有时候,可能会被再次派驻伊拉克的消息会稍稍打乱单调的生活,不过因为我已经有过经验,所以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继续待在德国还是回伊拉克都差不多。我跟其他人一样时时注意中东的状况,不过只要一放下报纸或关掉电视,思绪就会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那年我二十八岁。虽然经历比同年龄的人多,可生活似乎就这样停滞不动了。我从军的目的是想要变成熟,虽然可以说自己长大了,但有时候还是半信半疑。我既没车也没房,除了爸以外,这世上就没有别的亲人了。跟我年纪相近的人,皮夹里总是塞着小孩或老婆的照片,我的皮夹里,就只有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里面是那个我曾经爱过又失去的女子。我常听到其他弟兄讨论未来的计划,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有时,我也会纳闷其他人怎么看我,还有几次,我看到这群人好奇地盯着我看。我不曾提起自己的过去,也没有讨论个人背景的习惯。这些人对我、我爸、莎文娜或托尼都一无所知。所有的回忆都只属于我一个人,因为我后来学到,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保持神秘为好。
2005年3月,爸第二次心脏病发,同时还有肺炎并发症,最后进了加护病房。等到出院,他服用的药物又剥夺了他开车的权利,还好医院社工帮我找人替爸采购了日常用品。到四月,爸又进了医院,这一次,连散步的机会都没了。等到五月,爸每天吃的药大概超过了一打,我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几乎就只能卧床休息了。爸写来的信字迹难辨,不只是因为虚弱,还因为手会抖。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半强迫半恳求,才说服邻居帮我照顾爸。这个邻居是在当地医院工作的护士,起码这样我比较放心。与此同时,我倒数着日子等待六月假期来临。
但是接下来几周,爸的状况继续恶化,每次通电话,都能听到声音里越来越明显的疲倦和虚弱。军旅生涯中,我第二次提出移驻国内的申请。这一次长官比上次更同情我,还跟我一起研究,甚至连文件都准备好,申请驻防布雷格堡做空降训练。不过等我再次跟医生通电话,医生说,就算我回到家,对爸的病情也不会有多大帮助,还劝我考虑送他到长期护理机构去。医生向我再三保证,爸需要的是专业的照顾和护理,不只是在家休养而已。医生其实已经劝过我爸,但是爸坚持,在我休假回家以前绝不考虑。医师说,爸很坚持我回家再探望他最后一次。
听到这样的话让我很绝望,在从机场回家的出租车上,我试图说服自己医生其实是夸大其词,但实际上,他只是实话实说。推开家门的时候,爸甚至无法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他,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短短一年内,他像是老了三十岁,皮肤几乎是灰色的。看到他这么瘦弱,我真的被吓到了,觉得喉咙像是打了结。我弯腰把行李放在门边。
“嗨!爸。”
一开始,我甚至以为爸认不出我来了,不过最后,我终于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低声说:“嗨,约翰。”
我走向沙发,坐在爸的身边。“你还好吧?”
“还好。”这就是对话的全部。我们坐在一起好一阵子,半句话都没说。
最后,我起身走到厨房,却因为眼前的景象吃惊得说不出话:吃完的罐头堆得到处都是,炉子上污渍斑斑,垃圾桶里的垃圾也早已满了,发霉的盘子堆在水槽里没人清洗,小小的厨房餐桌上堆满了未拆封的信件。情况很明显,房子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扫了。我的本能反应是冲到邻居家兴师问罪,不过眼前的状况不能等。
我找到一罐鸡汤面,用肮脏的炉子加热,装满汤碗后,用托盘端给爸。爸虚弱地笑笑,眼里满是感激。一碗汤面被他吃个精光。我再给他添了一碗,想着他不知多久没吃东西了,我心里的怒火变得更旺。等第二碗面也吃完了,我扶着他躺回沙发上,几分钟后他就睡着了。
邻居不在家。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打扫,我从厨房和浴室开始清理,换床单时看到床上的污渍,我得强迫自己闭起双眼,克制自己不要冲动,免得扭断那个邻居的脖子。
等到房子稍微恢复原状,我回到客厅看着爸的睡容。毯子下的他看起来很瘦小,我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好几根发丝就这么随着我的手落了下来。就在那时,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心里明白爸是真的不久于人世了。这是好几年来我第一次掉眼泪,也是唯一一次我为了爸哭,过了好久,泪水都无法停止。
我知道爸是个好人,仁慈正直,虽然这辈子不好过,但还是尽力把我抚养成人。记忆中,爸从没在愤怒之下动手打过人,回忆以往,我责备自己错怪了他这么久。想起前两次休假回家的情景,想到那样单纯的光景再也不会有了,心痛,是我唯一的感受。
晚些时候,我抱起爸走进卧室,他很轻,太轻了。我帮爸盖好被子后,就在他床边打地铺,听着他吃力的呼吸声。半夜爸咳着醒来,似乎无法停止;等咳声稍歇,我准备好了带他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