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4页)

爸发现我们要去医院,顿时一脸惊恐。“留……在这里……”他用虚弱的声音恳求着,“……不想去……”

我心都碎了,最后还是没去成。我终于了解,对一个讲求规律的人来说,医院不但是个陌生的地方,还非常危险,就算爸用尽全力都无法适应。随后我才发现,爸又尿床了。

隔壁邻居第二天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道歉,向我解释这几天没打扫是因为她女儿病了,不过她还是每天都会过来换床单,也买了不少罐头食品留在家里,好让爸有东西吃。她站在我家前廊上,面露疲态,我顿时将所有责备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只是感谢她已经帮了我很多忙。

她说:“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令尊是好人,从来不会抱怨我家孩子吵闹;小孩子为了学校旅行或其他事情卖东西筹款,令尊也一定会出钱。你家院子总是非常整齐,如果我得出门,请令尊帮忙看家,他也一定帮忙。令尊是最好的邻居。”

我笑了。她见我笑,继续往下说:“不过我想你该知道,令尊不再让我随时进出你家,他说不喜欢我把东西乱放,不喜欢我打扫的方式,也不喜欢我动书桌上的那叠纸。我通常都不管他,不过有时候,他状况还算好时,就非常坚持。如果我要进门,就威胁说要叫警察。我真的……”

“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脸上满是罪恶感。

“没事的,”我接着说,“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我爸会怎么样。”

她点点头,显然是放心了,然后移开视线。“我很高兴你回家了,”她有点犹豫地起了个头,“因为我想跟你谈谈令尊的状况……”她假装拍掉衣服上不存在的线头,继续说,“我知道一个很好的护理中心,令尊可以搬去那里,得到很好的照顾。那边的员工都很棒,而且随时有空房。我认识那里的主任,他也认识令尊的医生。我知道这种事情很难接受,不过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而且我希望……”

她停下来,话没有说完。我可以感觉到她是真的关心爸,我想开口回应,才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决定不像听起来这么简单。只有这里是爸的家,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放松,觉得自在,这也是唯一一个他所有的习惯都有意义的地方。如果住院能把他吓成那个样子,那么,强迫他住进一个全新的环境,恐怕会要了他的命。问题不只是他会在哪里去世,还包括他将以什么方式离开人世。如果留他一个人在家,难道是要他死在肮脏的床上,或者活活饿死?还是安排他住到一个有人照顾,清洁,但会让他害怕的新环境?

我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那个护理中心在哪里?”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都在照顾爸,尽我所能给他吃最好的食物。读《灰页》给他听,晚上就打地铺,睡在他的床边。爸每天晚上都会尿床,我只好买成人纸尿裤给他穿,这对他来说当然很尴尬;下午他多半都在午睡中度过。

爸在家躺在沙发上休息时,我花时间找了几个护理中心。除了邻居推荐的那个,我还造访了附近车程两小时内可到达的地方。邻居提过的那所中心看起来很干净,工作人员也很专业,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主任似乎对爸特别用心,这是因为医生还是邻居的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费用不是个问题。虽然这家护理中心出了名地昂贵,不过爸有政府退休金、社会保险、医疗险,还有其他保险,支付护理中心的费用绰绰有余(我能想象多年前他在保单上签字的样子,当时的他甚至可能还不清楚买保险究竟有什么用)。护理中心的职员向我保证,唯一会让我难过的不是账单,而是爸的病情。那里的主任大概四十多,一头棕发,随和亲切的样子让我想起提姆。他很了解我的状况,并没有给我压力要我尽快决定,反而给我一叠数据和其他表格,还祝爸爸早日康复。

当晚,我跟爸提起搬到护理中心的事。过几天我就要走了,这是不得已的决定,我心里也是千万个不愿意。

我说话的时候,爸什么也没说。我什么都讲了,包括对他病情的忧虑、作这个决定的理由,还希望他能谅解。爸什么也没问,不过眼里的震惊非常明显,好像刚刚听见自己被宣判死刑。

说完之后,我迫切需要独处片刻。我拍拍爸的腿,站起身到厨房倒杯水喝。等我回到客厅,爸脸朝下趴在沙发上颤抖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当天早上,我开始整理爸的东西:抽屉、活页夹、柜子、衣橱。放袜子的抽屉里就只有袜子;收衬衫的抽屉里就只有衬衫;文件柜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贴上卷标,按照顺序排好。一切都井井有条。这对爸来说理所当然,不过这些秩序本身就让人惊讶。跟大多数人不同,我爸从来都没有秘密,没有不为人知的坏习惯,没有日记,没有难以启齿的癖好,也没有留存私人物品的箱子。不过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一窥他的内心世界,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在他走后进一步了解他。那时我就知道,我爸自始至终都是如此。我突然才了解到自己是多么尊敬这个人。

收拾完爸的东西以后,我发现他清醒地躺在沙发上。这几天他都有好好吃饭,看起来比之前强壮了点,眼里有了一丝微光。我注意到桌旁有把铲子,爸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看起来是草草画成的地图,颤抖的字迹写着“后院”二字。

“这是什么?”

“那都是你的。”他一边说,一边指向桌边的铲子。

拿起铲子后,我依照地图上的指示来到后院橡树下,再按照指示走了几步,开始挖掘。几分钟后,传来铲子敲到某种金属物品的声音。我弯下身,一个盒子映入眼帘。我拿起盒子,下面还有一个,旁边又是一个,最后总共有十六个,每个都沉甸甸的。我坐在前廊,先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再打开第一个盒子。

我知道我会找到什么。我眯着眼睛,在南方夏日艳阳下端详闪耀的金币。在盒子的底端,我找到那枚1926年铸造的野牛五分镍币,就是那枚我们父子俩一起找到并买下的硬币。我很清楚,所有钱币里面,只有这一枚对我意义非凡。

第二天是我最后一天假,我忙着处理房子的大小琐事:停水电、停电话、转寄信件、找人定期修剪草坪。我把所有钱币都存进银行保险箱。处理这些事情就花了一整天。回到家后,我和爸一起吃了最后一碗鸡汤面和一些水煮蔬菜当晚餐。我随后带他到护理中心,打开爸的行李,把房间装饰一下,放一些我觉得他应该会想要看到的东西,然后把好几年份的《灰页》放在书桌旁边的地板上,再回到家收拾更多琐碎的东西。我边收拾边希望自己够了解爸,好知道他真正想要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