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1/17页)
两人倚在沙发上,靠得很近,聊着他们自己,说起他们相识前各自是什么样子,也就是在那个谁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下午,在那辆骡子轨道车上相遇之前。一直以来,他们都在两间相邻的办公室里工作,而在此刻之前,他们从未谈过日常工作以外的事情。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聊着一边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像情场老手一样轻轻抚摸起来。她任由他这样做,但就连礼貌性的颤抖都没有回应给他。当他试图更进一步时,她拉起他那只探险的手,在掌心上吻了一下。
“注意你的举止,”她对他说,“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你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一个强壮、敏捷、但她从未看清长相的男人,在防波堤上突然将她按倒,撕扯剥光了她的衣服,短暂而疯狂地跟她做了一次爱。她躺在石头上,浑身满是伤痕,却真心希望那个男人能永远留下来,直到她在他的怀中带着爱死去。她没有看见他的脸,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她相信自己能根据他的体型、身材和做爱的方式,从千万个人中把他认出来。从那时起,她便对所有愿意听她讲的人说:“如果你碰巧听说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在十月十五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半钟时,在殉情者的防波堤上强奸了一个可怜的过路的黑女人,那么请你告诉他在哪里能找到我。”这句话变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她讲给过无数人听,最后彻底绝望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多次听她说起过这个故事,就像听到夜晚起航的轮船的告别声一般频繁。凌晨两点的钟敲响时,他们每人已经喝了三杯白兰地。他明确地知道了自己不是她所等的男人,他很高兴能明白这一点。
“干得不错,母狮!”他临走时对她说道,“我们总算把猛虎扼杀了。”
那晚终结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关于结核病医院的恶意传言曾打碎了他的梦想,因为那让他产生了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疑虑,即费尔明娜·达萨也是会死的,既如此,那她也就有可能死在丈夫的前头。而当他看见她在电影院的出口险些绊倒时,他又进一步滑向深渊,忽然间意识到先死的人可能是他自己,而不是她。这是一个预兆,是所有预兆中最可怕的一种,因为它是有事实根据的。那些耐心等待、幸福憧憬的岁月已成为过去,如今,在地平线上隐约望见的,不过是充满了各种可以想见的病毒的茫茫大海,失眠的清晨一滴一滴排出的尿液,以及每日下午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曾经,每天的每分每秒都胜似他的盟友,如今却开始箅计他。几年前他去赴某个约会时就已经开始提心吊胆,害怕发生意外。他发现门没有上闩,合页刚刚上过油,显然是为了让他进来时不会发出声响,但在最后一刻,他后悔了,担心自己死在她的床上,给一个无辜的热情女人造成无法消除的阴影。因此,有理由认为,那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那个他毫无怨言地从一个世纪等到另一个世纪的女人,很可能会来不及挽着他的手臂穿过到处是圆形坟冢和在风中摇曳的罂粟花的漫漫长街,帮助他平安到达死亡的彼岸。
事实上,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已经步人老年人的行列。他已满五十六岁,认为自己没有虚度光阴,因为那都是充满爱的岁月。不过,在那个时代,没有哪个男人会像他一样勇于面对因看上去年轻而招来的耻笑,即使他们确实不老,或者心里也自认年轻;也不是所有人都敢于毫无羞愧地承认自己仍在因上世纪的挫折而偷偷哭泣。那个时代对年轻存在偏见:尽管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穿着方式,但老年的衣着在青春期结束后不久便开始穿上身了,而且一直持续到进人坟墓。这种穿戴与其说标志着年龄,不如说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年轻人穿得像自己的祖父,再早早地戴上一副眼镜,便会更加受人尊重;而从三十岁起,手杖就是让人刮目相看的物件。至于女人,则只有两个年龄:一是结婚的年龄,一般不超过二十二岁;一是永远独身、再也嫁不出去的年龄。而其他女人,那些已婚的、当了母亲的、成为寡妇的、做了祖母的,都属于另外一类,她们不按已经度过的年岁来计算年龄,而是按距离死亡还有多久来计算。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相反,他赤裸裸地大胆对抗着衰老的圈套,尽管心里清楚自己命运奇特,从小就像个老头儿。起初是情势所迫。特兰西多·阿里萨把他父亲决定扔进垃圾堆的衣服拆开后给他缝成新衣。于是,他不得不穿着礼服去上小学,一坐下,衣服便拖到地上;他头上戴的也是政府官员的那种帽子,尽管为了让它小一点,加了一圈塞满棉花的里衬,但还是连耳朵都盖上了。此外,他从五岁起就戴上了近视眼镜,而且头发和母亲一样,是印第安人的那种质地,粗硬得像马鬟,所以,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其实长什么样子。幸运的是,由于连年内战,政府混乱不堪,学校的入学标准不像从前那样严格了,在公立学校里,各种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学生都有。尚未长大的孩子们走进课堂,身上却散发着街垒战的火药味,穿着不知在哪次战斗中靠枪子儿得来的叛军制服,佩戴着他们的徽章,腰带上还明目张胆地别着与他们军衔相符的武器。课间休息时,随便一点争执就会让孩子们拔枪相向。如果老师在考试中给了他们低分,他们甚至用枪来威胁。拉萨耶学校的一个三年级学生,退伍的民兵上校,就一枪打死了修会会长胡安·埃雷米塔修士,只因为他在教理问答课上说,上帝是保守党的正式成员。
另一方面,那些遭遇了不幸的名门望族的孩子穿得就像古时的亲王,特别穷的孩子则光着脚。在这些来自四面八方、打扮得千奇百怪的学生之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论如何都要算在最奇怪之列,尽管如此,他却并不十分引人注意。他听到的最难听的话,是街上的人冲他喊:“穷光蛋,丑八怪,一切希望全落空。”但不管怎样,那身因生活所迫而穿上的衣服,从那时起,及至他整个一生,都是与他那神秘的气质和忧郁的性格最为相配的。当他在CFC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时,他让人为他量身定做了和父亲那件同样款式的衣服。他像怀念一位老人一样怀念着死于三十三岁的父亲,那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年龄:基督罹难时也是这个岁数。所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上去始终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得多,以至于口无遮拦的布里希达·苏莱塔,他的一个不假思索地说出真相的露水情人,从第一天起便对他说,她更喜欢他脱掉衣服后的样子,因为光着身子的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然而,他永远也不知道如何弥补这一点:首先,他个人的喜好不允许他穿成别的样子;其次,那个时候二十岁的人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自己打扮得更年轻,除非把短裤和见习水手帽再次从衣橱里翻出来;再者,他也不可能摆脱那个时代人们对老年所持的看法。因此,当他看见费尔明娜·达萨在电影院出口险些绊倒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可怕的想法晴天霹雳般击中了他,即在这场血腥的爱情战争中,婊子养的死神很可能会不可逆转地夺去他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