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2/17页)
到那时为止,他经历过的最大战斗是同自己的秃顶进行的,他一直顽强抗争,却最终落得惨败的结局。从看见缠在梳子上的最初几根头发开始,他便意识到自己被打入了地狱,这种痛苦是任何一个无此遭遇的人无法想象的。为了保住迅速荒芜的头顶的每一寸毛发,没有什么发蜡和生发水他没有试过,也没有什么信仰他没有求助过,更没有什么代价他没有付出过。他背下了《布里斯托年鉴》中关于农业的全部条文,因为他听说头发的生长和庄稼的收获周期有着直接的联系。他还放弃了自己一直光顾的理发师,因为这人是个实打实的光头,而换了一个新来的只在新月那几天理发的外乡理发师。可这位新理发师才刚刚证明了自己手艺不错,就被发现是安的列斯群岛好几家警察局通缉的强奸幼女犯,被戴上镣铐拖走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那个时期加勒比地区所有报纸上关于医治秃顶的广告都剪了下来。那些报纸通常刊登着同一个人的两张照片,第一张上,头秃得像个甜瓜,而第二张上头发比雄狮还浓密:这便是使用某种安全可靠的药水之前和之后的区别。六年里,他试验了一百七十二种药物,并践行了药瓶商标上写的所有其他辅助方法,而唯一的收获,是其中的一种药使他患上了头部湿疹,又痒又臭,马提尼克岛的教外苦行僧们称之为北极光癣,因为它会在黑暗中发出一种磷光。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求助于在公共市场上售卖的所有印第安草药和在“代笔人门廊”出售的一切神奇特效药,包括东方汤药,可当他发现自己上当受骗时,头顶已经和一个削发僧人无异了。新世纪元年,千日战争把国家置于血泊中时,城里来了个意大利人,他会按照尺寸用真头发制作假发套,价格不菲,但只保质三个月,逾期概不负责。尽管如此,绝大部分有支付能力的谢顶者都愿意前往一试。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头一批尝试的人之一。他试戴了一个和自己原来的头发极为相似的假发套,以至于担心在自己情绪变化时那头发会竖起来。但他最终还是对这个把死人头发戴在活人头上的想法无法苟同。他唯一的安慰是如此风卷残云的谢顶让他不用眼瞅着自己的头发变白。一天,内河码头上一个欢快的醉汉看见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上前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拥抱了他,并在码头工人的起哄声中摘掉他的帽子,给他的脑袋来了响亮的一吻。
“神圣的秃头!”他喊道。
那天晚上,四十八岁的他让人把自己两鬓和后脑勺上仅剩的几根毛发全部剃掉,彻彻底底接受了全秃的命运。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之前,把下巴和脸上所有长出胡楂的地方都涂满肥皂沬,用一把剃刀把它们刮得像小孩的屁股一样光滑。以前,即使在办公室里他也从不摘掉帽子,因为秃顶给他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让他觉得有失体面。但当他彻底接受秃头后,便把它归为男性的美德之一,其实他早就听人这样说过,却一直视其为秃头们的自欺欺人而予以蔑视。再后来,他又养成了新习惯,把右侧仅有的几根头发留长,让它跨过整个头顶,从此,他一直沿用这个办法。但尽管这样,他还是戴着帽子,而且总戴那个参加葬礼似的款式,即便当地已流行起一种被称为“塔尔塔里塔帽”的窄边草帽,他也依然不改旧貌。
然而,他失去牙齿却并非因为自然之灾,而是源于一个江湖牙医试图根治一次普通感染时的鲁莽举动。对脚踏牙钻的恐惧使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不敢去看牙医,尽管他常常牙痛,甚至有时无法忍受。听到他在隔壁房间整夜无助地呻吟,母亲吓坏了,因为她觉得这声音跟儿子昔日某时的呻吟声如出一辙,而那原本早已消散在她记忆的迷雾之中了。但当她让儿子张开嘴,好看看爱情究竟伤到了他哪个地方时,却发现他是因牙龈化脓而痛苦不堪。
莱昂十二叔叔让他去找弗朗西斯·阿多奈医生。这是个打着绑腿、穿着马裤的高大黑人。他把一整套牙医器械都放在工头用的褡裢里,随身背着,穿梭于内河船之间,看上去倒更像一个令沿岸村镇都害怕的旅行代办人。他只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嘴里看了一眼,就认定他的牙齿全部要拔光,甚至包括那几颗好牙,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避免再次遭罪。与对秃顶的忧心相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这种野蛮的治疗方法没有产生任何顾虑,除了很自然地略微担心不用麻醉难免会有些血腥。装假牙的主意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快,这首先是因为他童年的一段难忘回忆:一个集市上的魔术师将满口牙齿取下,让它们自己在桌子上说话。其次,这可以结束从小就折磨他的牙痛,说起来,那种滋味就和爱情的痛苦一样强烈残忍。在他看来,这和秃顶不一样,并不是衰老的一次狡猾袭击,因为他相信,虽然如此一来他的呼吸会有一股硫化橡胶的辛辣味,但矫形后的微笑会让他的外表看上去更有光彩。因此,他毫无抵抗地向阿多奈医生那把烧红的钳子屈服了,并以负重耐劳的驴子的坚韧意志经受了恢复期的考验。
莱昂十二叔叔亲自过问了手术细节,就好像是要给他动手术似的。他对假牙有着特殊的兴趣,这种兴趣产生于他沿马格达莱纳河航行最初几年,也可以说是他对美声唱法的痴迷所造成的苦果。一个满月的夜晚,当船驶人加马拉港时,他和一位德国土地测量员打赌说,他只要站在船长室的栏杆处唱上一首那不勒斯浪漫曲,就能把森林里的动物都惊醒。他好险才赢了这一注。在河上漆黑的夜色中,只听见草鹭在沼泽里扇动着翅膀,鳄鱼甩着尾巴,鲱鱼惊恐地跳到陆地上。然而,当他唱到最高的一个音符,大家正担心曲调之高亢会让歌手的动脉迸裂时,他的假牙随着最后吐出的一口气飞了出去,沉人水中。
为了给他另配一副应急的假牙,轮船不得不在特内里费港耽搁了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极了。可返航时,莱昂十二叔叔又试图向船长解释他的上一副假牙是如何弄丢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森林中灼热的空气,放开嗓子唱出了他所能唱的最高音,并把这个音尽可能地延长,试图把那些一边晒太阳一边不眨眼地看着轮船驶过的鳄鱼吓跑。结果,新的假牙又沉入了河水。那以后,他配了很多副假牙,把它们放在家里的各个地方以及办公桌的抽屉里,公司的三条船上也各有一副。此外,他在外用餐时也会带上一副备用,就放在衣兜里一个装咳嗽药片的小盒中,因为他曾经在某天中午野餐时,为了吃煎猪皮而把假牙弄坏了。由于担心侄子也会有类似遭遇,莱昂十二叔叔让阿多奈医生一次性给他做了两副假牙:一副材质便宜,平时在办公室里用;另一副则是为星期日和节日准备的,在微笑时总会露出的那第一颗槽牙上还薄薄地涂了点儿金子,看上去更为逼真。终于,在一个圣枝主日,当节日的钟声带来一片喧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全新的面貌重新走到了街上,那完美无瑕的微笑几乎让他觉得是另一个人取代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