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第4/7页)

就在这蒙蒙细雨接连不断的日子里,季节已经彻底转换。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之前那么多的患者们全都一个个地离开,剩下的都是不得不在这里过冬的重病患,疗养院又变得像夏天来临前一样冷清。十七号病房患者的死亡更是凸显了这份静默。

九月末的一个早上,屋后的那片杂木林中浓雾缭绕,透过走廊北侧的窗子,我无意间看到树林里有人进进出出,觉得很奇怪。我问了问护士,她们像是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把心里的疑问抛到了脑后。可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两三个勤杂工,林雾中隐约看见他们在砍伐山坡边缘的栗子树。

这一天,我偶然得知了一件患者们大概还都不知道的事情:原来之前那位有些可怕的神经衰弱的病人在那片林子里上吊自杀了。如此说来,以前每天都能在走廊里看见那高个子男人好几次,扶着陪住护士的手臂走来走去;从昨天起他的确忽然不见了影踪。

“原来是轮到那个男人了……”十七号病房的病人死后,我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而那之后不到一周内发生的这起出乎意料的死亡,不能不说让我松了口气。以至于连这场阴森悲惨的死亡本应带给我的不快,都因此被淡化得几乎没有感觉。

“即使医生说节子的病况仅次于不久前死掉的那家伙,也不意味着就给她判了死刑!”我故作轻松地给自己开解。

屋后树林里的栗子树被砍掉两三棵后,空出来的地方总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那几个勤杂工干脆接着沿着山坡边缘挖出去,将土运到下面坡度略陡的住院楼北侧的空地上,把那里填得平些。原来他们打算把那里修成一个花坛。

“你父亲来信啦!”

我从护士交给我的一大叠信中拿出一封交给节子。她在床上躺着,收到信后立刻变得像个小女孩,眼里闪着光,读起信来。

“啊呀,父亲说要过来!”

原来他父亲正在旅行,当中写信告诉我们,打算利用返程的时间,最近几天内来疗养院看看。

那是十月的一个大晴天,只是风稍有些大。这段日子节子因为一直卧床,食欲不振,显得有些消瘦。可从那天起,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还不时靠在床上或是坐起来。她还常常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一般,脸上浮起笑容。我没有打扰她,我知道,她是在复习那只在父亲面前展露的少女般的微笑。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她父亲到了。

他看上去比之前老了一些,更显而易见的是他的腰已经弯得很明显了。这不禁使他看上去像是对医院的氛围有些恐惧。他就这么弓着身子走进病房,坐在节子枕边,我平时坐的那个地方。节子最近许是有点运动过量,从前一天傍晚开始有些发烧,尽管她心里很是期待,但只得听医生的话,从早上便一直安静地躺着。

他父亲看样子像是一心以为女儿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此刻看到她还这样一直卧床,脸上露出一丝不安。似乎是为了找出女儿依然如此的原因,他细心地环视整个病房,仔细观察护士们的一举一动,还去阳台转了一圈;所有这些似乎都使他满意。正当这时,他看到节子的脸露出了蔷薇色的潮红。这其实并非因为兴奋,而是发热所致。但他却反复地说:“不过气色还挺好的”,像是在说服自己,女儿的病在某些方面真的好多了。

我借口有事要办,走出病房,让他们父女二人独处。过了一会儿,再走进屋里一看,节子又在床上坐起来了。床单上摊满了他父亲带来的点心盒子和小纸包,好像都是父亲认为她小时候喜欢,而今依然喜欢的东西。一看到我,她就像个恶作剧被揭穿了的小女孩,红着脸庞,把床上的东西收了起来,马上就躺下了。

我有些发窘,在离父女俩稍微远些的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俩接着刚刚被我打断的话头,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继续聊开来。净是一些我不认识的与他家交情甚厚的人们的近况。她似乎对其中的一些事有所感慨,但这些都是我所不了解的。

我端详着他们如此愉快的交谈,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幅画。我在她和父亲讲话时的表情和语调顿挫中,看到一种极其纯真的少女的光彩正在她身上复苏。她那如孩童般幸福的神情,让我在心中想象起我未曾参与的她的少女时代……

过了一会儿,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在她耳边揶揄地说:

“你今天真像是个我没见过的蔷薇色的少女。”

“说什么呢!”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双手捂住了脸。

父亲在疗养院待了两天便回去了。

他动身之前,让我带他在疗养院周围走一走。其实是希望和我单独谈一谈。那一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八岳山赭色的山壁清晰可见。我不时指给他看那群山,父亲却只是略微抬眼,专心地继续讲话。

“她的身体是不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啊?已经在这儿待了半年多了,我还以为她的情况会比现在更好一些呢……”

“唔,今年夏天无论哪里的天气都不太好嘛……而且我听说,这种山里的疗养院冬天比较适合病人康复……”

“要是能冬天也坚持在这里过的话,也许会好一些吧……可是她不会耐着性子在这里等着过冬的……”

“不过我已经做好冬天也住在这儿的心理准备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父亲明白,这大山里的孤独究竟为我们孕育了多少幸福。可一想到他父亲为我们做出的牺牲,那些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好将这并不协调的对话延续下去:“您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就尽量多留几天,四处看看吧?”

“……不过,你愿意陪她一起在这里待到冬天吗?”

“嗯,那是一定的。”

“这真是太对不住你啦……你的工作有进展吗?”

“没有……”

“你也不能总是为她操心,多少也得做些事才行啊!”

“嗯……我打算这就……”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是啊,我已经扔下自己的工作太长时间了。得尽早把落下的工作捡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我竟变得干劲十足。此后,我们默默无言,无数鳞片状的云彩不知何时从西边的天际迅速奔向广袤的苍穹,我和他父亲伫立在山坡上,久久地望着那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