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第5/7页)
过了一会儿,我们穿过已经黄叶斑驳的杂木林,从疗养院的后门走了回来。当天同样有两三个勤杂工在挖那个土坡。从旁边走过的时候,我只是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他们好像要在这边修一个花坛。”
傍晚,我在停车场目送节子的父亲离开后回到病房,只见节子在床上侧着身子,咳得喘不过气来。我几乎从没见她咳得这么厉害过。我等她稍微平静后问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马上就会好的。”她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给我倒点水。”
我拿起长玻璃瓶,把水倒进杯子,拿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口,像是好了些,但那平静只是暂时的,不一会儿,她又比刚才咳得更厉害了。见她挣扎着,整个身子几乎要探到床外面去,我束手无措,只是一个劲儿地问:
“我去喊护士吧?”
“…………”
她已经不再咳了,但仍然痛苦地弯着身子,双手捂着脸,只微微点了下头。
我去叫护士。护士立刻扔下我,抢先跑去。我比护士稍晚一些走进病房,只见节子正被护士双手架着,看样子比先前的姿势舒服了些。但她低垂着头,只能看见一双眼睛还漠然地睁着。那阵咳嗽似乎是过去了。
护士一边慢慢松开架着她的手,一边说着:
“好了,过去啦……您先这样再待一会儿,不要动哦。”说着,护士为节子整理起凌乱的毛毯:“我现在去给您拿针剂。”
护士起身往屋外走,看见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我,小声对我说:“出了一点血痰。”
我这才走近她枕边。
她虽然仍旧木然地睁着眼,我却不知为何,觉得她像是在沉睡。她苍白的额前垂着一小绺卷发,我帮她撩到后面去,然后用手轻轻抚摸她那冷冰冰、汗津津的额头。这时她才像是感受到了我身上的温暖,一个迷人的微笑在她唇边稍纵即逝。
这以后的每一日都是绝对的安静。
病房窗户上的黄色遮阳帘全都被放了下来,屋里变得昏暗。护士们进来的时候也都踮着脚走路。我几乎守在她的枕边寸步不离,并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夜间的护理工作。她有时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我马上把手指放到自己嘴边,不让她开口。
这样的沉默将我们拉到各自的思绪里。尽管如此,我们却能清楚地感知对方的思绪,即使有时这会让我们深感疼痛。就好比此刻,我固执地认为,这次发生的事情完全是她一直以来为我做出牺牲的结果,只不过这次变成了可以眼见的事实。而同时,她也有她自己的想法,我明明白白地感应得到,节子一直后悔不迭,觉得是自己太过轻率,才一瞬间打碎了我和她二人一直以来小心又再小心才培育起来的东西。
节子全然没有把自己做出的牺牲放在眼里,反倒一味地为自己的轻率而自责,这份令人哀怜的情绪狠狠地揪着我的心。她甚至把这种牺牲都看作是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报偿则是我和她在那张不知何时会变成灵床的病床上,共同品味、享受着生之快乐——我们深信,正是这快乐使我们获得了无尽的幸福——而我们是否真的能因此而满足呢?和我们心里的信仰相比,我们现在所认同的那幸福,是否太过短暂、太过无常了呢?……
夜里看护得累了,我便待在浅睡着的节子身旁,反复思量着这个问题。最近我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威胁着我们的幸福,这让我感到不安。
不过,这场危机只消一周便退去了。
一天早晨,护士终于走进病房,摘下了屋里的遮阳帘,打开一扇窗子。秋阳从窗外照进屋里,很是耀眼。她躺在床上,如梦初醒般地说着:“真舒服啊。”
当时我正在她枕边看报。想着那些曾给人们带去很大冲击的事情,结束后再回想起来,竟如同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我边想边悄悄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揶揄了她一番:
“下次你父亲再来,你可别那么兴奋啦。”
她开心地红着脸,坦率地接受了我的意见。
“下次父亲要是来了,我就装不认识他!”
“量你也做不到啊……”
我们说着玩笑话,互相安慰着,像小孩子一样,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她父亲身上。
就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地轻松起来,仿佛这一周里发生的事不过是哪里搭错了线。毫不犹豫地将那仿佛昨天还加诸在我们的肉体乃精神上的危机抛向脑后。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的……
一个晚上,我正在她身旁看书,忽然合上书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伫立良久。接着又回到她身旁,再拿起书重读。
“怎么了?”她仰着脸问我。
“没什么。”我随口答道,之后装出对书里的内容很感兴趣的样子。但几秒钟后,我还是改了口:
“来到这儿之后就一直没干什么,我突然想起来,也该做点事了。”
“就是嘛,你的工作不能不做呀。父亲之前也挺担心这一点的。”
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不要光顾着我……”
“不,我还想再多顾你一点……”这时,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某个之前就想写的小说的轮廓,我一边捕捉着灵感的轨迹,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下去:“其实,我想把你写到小说里去。因为除了你的事情,我现在好像什么也没法想象。我想,把我们相互给予彼此的幸福——在他人都以为已经山穷水尽的时刻到来的生之愉悦——把这种不为别人所知的、只属于我们的东西,以更坚实、更立体的方式表现出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理解我的想法就像理解自己的思维一样简单,马上做出了回应。但她只微微扬起一边嘴角,有些故作冷淡地补充道:“如何写我,就全凭您的喜好咯。”
我却坦诚地接受了她的指示。
“嗯,我当然会按照自己喜欢的方法去写啦……不过,要写出这本小说,非得要你来帮忙不可呢。”
“我也能帮得上忙?”
“对,我想请你呀,在我工作的时候,保持从头顶到脚尖都幸福的状态。不然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