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旅馆(第5/8页)
“他没事吧?”我坐下来。
“啊?!你说什么?!”女人吼道。大概耳朵不太好。
“他没事吧!”我说。
“没事!羊颠疯!老毛病了!”
传来他的呜咽声。
“首先!你的小说名字要改!”她吼道。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不。”我摇摇头,“名字绝对不能改。”
“什么!”她侧过耳朵。
“不行!”我吼道。
“一定要改!”她挥了挥手里的一本书,“《千年孤独》!这样的名字才行!”
“那就改成《万年孤独》。”我站起来。
“什么!”
“万年孤独!”
我转身走出去。我没有摔门——虽然我很想摔——我把门带上,把她和呜咽声留在里面。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两个小时。也许三个小时。我被裹挟在闹市区的人流中,机械地迈动脚步。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目的地——除了我。每个人似乎都在考虑什么——除了我。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不是我在移动,而是周围的一切——楼房,商店,人行道,红绿灯——在移动。我在迈动脚步,但我只是在原地踏步。整个世界都在流动,变化——除了我。一个穿银色西装戴耳机的年轻男人,一边疾行一边对着空气大声怒骂。一个婴儿坐在童车里吃手指。耀眼的白色乳沟。带香水味的风。数字不停变动的噪音显示屏。坐在街角乞讨,头发胡子乱蓬蓬的流浪汉。悠长的急刹车声。地上踩扁的烟头。橱窗里真人大小的星球大战人物模型。慢吞吞,车身印着整幅内衣广告的双层巴士。空气渐渐变成蓝色。暗蓝色。突然发光的霓虹灯招牌。高楼显出黑色的身影。嵌在大厦表面的巨幅电子屏幕闪烁着,就像飘浮在半空。然后,一瞬间,所有路灯都喷出黄色的光线。
我在一家服装店的落地橱窗前站住。我掏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她应该下班了。我一边看着橱窗里微笑的塑料模特一边听着手机里的音乐铃声。《致爱丽丝》。
没人接。《致爱丽丝》已经演奏到第三遍。我在橱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我眼前推出卧室床头柜上(靠她那边)那台黑色电话机不停响起的画面。
K接起电话。这是他到火山旅馆后第一次电话铃响,以至于一开始他都没意识到那是电话。
“喂。”
“您好,”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请问需要服务吗?”
K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开个玩笑。”对方咯咯咯笑起来,“是我。”
“您是——?”
“不记得了?我们在餐厅见过。”
“……”
“麦当劳叔叔在干吗?”
“但我真的……”
“好了,”她又笑起来,笑得有点神经质,“……我知道不是你。他们说你是作家,对吗?”
“算是吧。”
“你在写小说?”
K犹豫了一下。“准备写。”他说。
“那么,也许我们能互相帮忙。”
“互相帮忙?”
“电话里很难说清楚。”她用略带神秘的口气说,“我现在就过来,好吗?”
正当K考虑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她已经挂断电话。
我挂断电话。我拨通她的手机。
“喂?”
“是我。还没到家?”
“快到了。加了会儿班。”
“我也弄晚了。”我说,“还在外面。”
“谈得怎么样?”
“他们要出我的小说。”
“太好了!”
“……”
“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她说,“想去哪儿?”
我犹豫了一下。“叫个比萨外卖怎么样?再开瓶红酒。”我不想在外面吃。
“听上去不错——你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在哪儿?”我拿着手机环顾四周,“我也不知道。”然后我看见远处空中麦当劳金黄色的M标志,它看上去就像某种特殊的星座。“好像离家不远。”我说。
“好,那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我突然觉得很想见她。就好像我们已经分开了很久(其实只有几个小时)。我觉得胸口发空。我渴望紧紧拥抱她。我加快脚步,朝空中金黄色M的方向走去,就好像它是指引东方三博士找到耶稣的伯利恒之星。
K一眼就看出她下面什么也没穿。开始是直觉。然后是证据:他看见她乳头的形状。她穿着跟上次一样的连衣裙。黑色丝绸连衣裙。很合身。也许太合身了。他看不见她三角内裤的勒痕(上次他看见了)。他硬起来。
她没有看K。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就像在参观某个博物馆(而K是她不太感兴趣的展品)。她碰了碰电脑。她的手指滑过书桌边缘。她把拉拢的落地窗帘掀开一条缝(然后又合上)。她翻了几页床头柜上的《福楼拜书信集》。最后她在扶手椅上坐下,跷起二郎腿。她穿着绑带式的黑凉鞋。K觉得更硬了。
她盯着挂在对面墙上的麦当劳小丑面具。
K说那是侏儒送的。
“你认识那个侏儒吗?”他说。
“这里什么人都有。”她把视线转向他,“有烟吗?”
K递给她一包烟,看着她从中抽出一根。他用旅馆的火柴给她点燃。
“谢谢。”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又吐出来,“音乐?”
他走到电脑前(他别无选择),打开音乐播放器。比莉·哈乐黛。音乐像烟一样散开来。
他在另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上次侏儒坐过的那张)。
“很适合自杀的音乐。”她看了看K,“你说呢?”
他没有说话。
“你也是来自杀的?”过了一会儿K问。
“所有来这儿的人都是来自杀的。”她说,“包括你。”
“我?”K抬起头。
“写完一部小说,就像死过一次一样,对不对?”
“差不多。”差不多。
“你知道吗?”她弹掉烟灰,“我也写过小说。”
“真的?”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她说,“简·奥斯汀。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一拿起书,就像立刻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看多了就想写。但是……”她摇摇头,“我不行——进入一个世界是一回事,创造一个世界又是另一回事。”
“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读者,”她接着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作家。”她吐出一口烟雾,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戳进烟灰缸。“所以我需要你帮忙。”
“……我不太明白。”
“帮我自杀。”
“帮你……自杀?”K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着光。
“在你的小说中杀死我。”见K没有反应,她又说,“给我纸和笔,我画给你看。”
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支黑色钢笔和一张抬头印着火山旅馆的信纸。她侧过身——K更清楚地看见她乳房的形状——在茶几上画了下面两个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