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4/15页)

“你发展了多少下线?”

“下线?你是说有多少兄弟跟我一起干?前前后后十来个吧。没数过。”

“你们在一起干什么?”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采访呢,”旁边的警察呵斥他,“老实点。”

“诈骗。电信诈骗。涉案金额二十五万。哦等等,我昨天到底交代了多少?”他转头问警察。马赛克跟着他的脑袋一起转。

底下字幕显示:主嫌犯李某某,涉案金额九十八万。镜头转成李波扬的砖房,屋里的电脑和接线板。镜头扫得威严,像是在逼视,以至于我居然看出地板上还残留着一点台球室的气息。摄像机在房子里转了一大圈,又跟着警察来到大街上。果然有宣传车驶过,这回的横幅是喜气洋洋的。镜头拉近,一个大特写:成功捣毁我县诈骗团伙。祝贺电信攻坚战初战告捷。一个错别字都没有。

再度切进李波扬的马赛克脑袋时,画外音的声调陡然沉重。刹那间,你不由屏住了呼吸。你差点以为他们会把他当场枪毙。

“你还有什么想跟家里人说吗?”

“我就不连累我家里人了。我本来想给他们长脸,现在长不了脸那就什么也不说了。再多说一个字就是丢他们的人。我只想说一句,有个叫吴德清的小子你听好了,不管蹲几年我都会出去找你。你等着。”

你想了一个晚上,才想起吴德清就是把李波扬的老婆拐到越南去的男人。你闭上眼睛,祈祷越南的电视上也能看到中国的“警钟长鸣”。

后来,有那么一个晚上,出车之前,我冲进安吉拉的发廊。最后一个客人顶着一头新染的金发吹着口哨从我身边走过。我向梅丽莎使了个眼色,她拎起包就走,一边带上门一边高声喊:“安吉拉,就剩你们俩啦,门别忘了锁!”

安吉拉的嘴张成一个圆,哦字只说了一半,舌头就被我的嘴堵进去。

“怎么了?你干亏心事了?”

“没。我是说,也许干过吧……现在没事了。不过,有些事情你也只有干过以后才会死心。”

“那你还是别告诉我吧。我今天第一回上手,剪了个板寸,客人说不错,下回还要点我。你别扫我的兴。”

“所以以后用不着在我头上练了?太好了。”

“想得美。明天开始我要练发根定型。”

她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我抱得太紧,还是因为今天的事情让她太兴奋。我搂着她结实的屁股往墙那边靠,摸到总开关。灯暗下来。

安吉拉很重,我好不容易把她推到离我们最近的一张理发椅上。她的胳膊碰到了一根很粗的电线,电吹风哐当一下掉落在地面。安吉拉想去捡,被我用力抓住手腕,再次按倒在椅子上。我竭力回忆布兰琪的妹夫在舞台上是怎么把女人扔来扔去的,但我没有他那么多肌肉。这两个动作已经让我精疲力竭。

“你真的有点不对头。”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我们是不是凑合着把婚结了?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不折腾了?戒指我会补。”

刚才还在反抗的安吉拉突然松下来,整个人软软地瘫在椅子上。两分钟的沉默。

“我可用不着你来将就我。”

“倒也没。”

“我也不想将就你。”

“哦。”

“我的意思是,我特别希望你提这事的时候你就是不提。我都快绝望了,真的。现在吧,我把最苦的日子挨过去了,我觉得总算看到了一点光,你倒又把这事给想起来了。”

“你想离开我?”

“倒也没。”

“那你什么时候再考虑?”

“没个准。你等吗?”

萧萧最后一条信息,那个我倒背如流的句子从眼前飘过。

“成交。”我说。

后来,为了让这个故事更像一个故事,一个可以圆满谢幕的故事,你每天都在寻找后来。你甚至在汽车后视镜里找到了线索。虎头图案,一根根竖起来的锐利的虎牙。你的视力和记性好起来真是天下无敌。你确信你看到了宋宜的披肩。

宋宜的边上坐着冯树,他映在后视镜里的面孔看起来老了一大圈。也可能是因为之前你见到他全是在舞台上的样子。银色奔驰,跟你猜想的差不多。车门关上的声响不轻不重,没发出一点杂音。

“叫你少喝点少喝点,死活不听。有必要吗?”

“有没有必要是你定的吗?对不起,我忘了,一直是你定的。什么事情都是你定的。”

“你什么意思?你找茬儿是不是?你故意发酒疯是不是?让别人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不好,对我有好处还是对你有好处?或者,对剧社的投资有好处?”

“别他妈提投资。别以为拉来点鸡巴投资,我就是你的奴才,你就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个戴假头套的房产商打情骂俏。我没死,我他妈就在边上!”

你猛打方向盘,故意来个急转弯。你听到冯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你在想原来导演骂起人来也并没有更特别的字眼,除了他妈的就是鸡巴。与此同时,你的脑筋也在飞快地旋转,你在搜索关于儒商的记忆,暗自赞叹那个假头套质量不错,一眼看不出真假。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定是疾风暴雨。只不过,宋宜的疾风暴雨听起来就像一阵接一阵的断气。她好像气得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扔出一个个词,词跟词之间加上标点。比如,血口喷人与双重标准之间是惊叹号,恶人先告状与哀莫大于心死之间是省略号。女学生甲女学生乙女学生丙之间倒是一个标点都没有,她是一口气顺下来的。

你没有听见萧萧的名字。也可能是她的名字会刺痛耳膜,所以你把它自动屏蔽了。

“你这样我很心痛,”冯树的话越来越耳熟,“真的。你忘了我们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别演戏了,我都看你演了一辈子了。”

然后是用拳头捶打车门。“司机停车!听到没,叫你停你就停!”

摔门。依然不轻不重,没有一点杂音。这一款质量没的说。

宋宜隔着车窗对车里扔下一句:“我没忘,我什么也没忘。你最好也长点记性,想想这车、这房是从哪里来的!”她一边说一边昂起头向他们家的方向走去。你知道这是市中心的高档小区,一平十万起。从这里步行过去,应该还得走上半小时。

冯树忙不迭地扔过来两百块钱,嘱咐你开到他们家车库去。

“停好就自己回家。车钥匙交给门口的保安,把车号告诉他就成。那里没有人不认得我们这辆车。”车还没停稳,他就冲了出去。

你稳稳地往前开,不去看车窗外,到底谁追上了谁,谁给谁一个耳光,谁把谁碾成了粉末。你不去想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也不去想这事到底有没有真的发生,发生的时间是今天,明天,还是要再过十天,十个月,十年。这不重要。在一个好故事里,这一点儿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