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2/15页)

房东来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刷了一层糨糊一样地僵硬。

“有没有搞错——提前交房租?小伙子你没事吧?”

我想说,有人给我提前发了工资,所以我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样躲着你。我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一天,把一叠皱巴巴的钞票豪爽地递过去,并且故意弹落一张,看着你把它捡起来。

“免得明天一早被你砸门啊。我要睡个好觉。”

“其实吧,今天晚上我倒是没办法去搓麻将的。本来准备这个月就晚两天找你。”

房东的老婆穿着加厚棉睡衣出来,头上的卷发器拆了一半。已经拆了的那一半,有几绺卷成方便面形状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她手里攥着一只新碗,一块毛巾。

“小伙子拿好。寿碗,福气。”

“呃……老太太吗?”

“还能有谁——”她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硬将后半截吞下,转成另一句,“医院里也就住了十来天吧。其实就算早发现也没用,这把年纪还是少受点罪好。你说是不是?”

我茫然地说是是是少受罪好。我的左手捏着红色的粗瓷碗,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碗的表面上凸起的花纹。

房东叹口气,瞟了一眼老婆,眼神复杂。“受不受罪,我也不好说。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

“要不是老太太一时糊涂——”他老婆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我们这些小辈还能怎么做?临了临了,不想想自家孙子,倒是念叨着那个杀千刀的骗子。”

“这事不是早就了结了吗?”我问。

“了结什么!躺在病床上说胡话,还在怪我们拦着她没买下中央首长的神药呢。她说得罪了首长的保健医生,人家再也不给她打电话了。她说前面的钱打了水漂,送佛送到半路,后面报应就来了。这不是老糊涂是什么?”

他们家里那台固定电话,要不是因为老太太成天守着,老早就停机了。现在总算可以扔掉了。

“多什么嘴啊你,”房东朝地板上跺了两脚,“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些年你在家里也没给老太太好脸色,你让她成天憋着一肚子话跟谁说?骗子骗子,你以为是头上长角的?不就是有耐心跟老太太聊个天么?但凡你的嘴,还有你儿子的嘴能有骗子一半甜……”

“我儿子难道不是你儿子?拆迁房租出去就是为了给你儿子讨老婆。他跟的是你家的姓,老太太有哪点吃亏了?”

我没往下听,把毛巾搁在腰包里,默默地撤出吵架现场。我的一只手控制着滑板车的龙头,另一只手攥着没法塞进腰包的寿碗。雨水往碗里落,不一会儿就存了小半碗。我不用低头看,也知道水里倒映着孤独的电话,还有守着电话的老太太。

医院的电梯口排着两列长队,两个保安在维持秩序。每一列队伍都在两个角落拐弯,弯成两个压扁的S。萧萧就站在左边那列队伍里,陷在离电梯口更远的那个拐角。另一侧的小电梯是给医护人员专用的,电梯工正在往外赶人——那人手里拎着水果篮,一看就是病人家属。

你跟着一个戴着工作胸牌、正在打手机的医生走进小电梯。你冲着电梯工指指前面的医生,电梯工迟疑了一秒钟,还是挥手放行了。你站在电梯上,又看了一眼萧萧在两小时前发来的话。

——我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去医院了。你真的不来吗?

你把这句话搬到隔壁窗口。其实,哪怕不搬你也知道冯树会怎样回答。

——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萧萧你看,师生一场,你经济上有困难我义不容辞。听说你们杂志不景气,我也在想办法。以你的天分,本来去那里也是权宜之计。相信我,你在戏文系里打下的底子,不会用不上。看得远一点,别耍小孩子脾气。

有那么一瞬间,你简直要被冯树说服了。你抹掉“你经济上有困难”,然后转发过去。萧萧没有回话。直到现在,你在电梯里打开手机,她还是没有回话。这异样的沉默让你烦躁。你在她的病历里找到了医院的名字。你一路滑到医院门口。你认出了她的白色外套。你有种强烈的预感,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应该到头了。

萧萧在楼下排队用了足足半个小时。因为你上楼以后,就坐在计划生育科门外的长椅上看着表。她一定是个好学生,你想,一辈子没有插过一个队。你不敢看坐在长椅上的其他女人的表情,你不喜欢想象她们刚才经历过什么,或者即将经历什么。有个外地口音的女人在哭,有两声压不住,音量陡然放大。守在门口的胖胖的护士一瞪眼,指指房间里面,对她说:“轻点儿,里面在手术。人家在里面哭,你在外面算怎么回事?找你男人哭去。”

她的男人远远地站在窗边抽烟。第一次,你试着从女人的角度看过去,发觉男人的表情和动作单调得可笑。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在胖护士愤怒的逼视下,他磨磨蹭蹭地往女人这边挪。

萧萧连这样窝囊的男人都没有。她的库存里只剩下“师生一场”。只有你看到她从走廊深处走来,捏着病历卡在门口徘徊,总算横下心来往里冲的时候又被胖护士拦住。“急什么啊,给我预约单,前面还有十三个号。”

三小时。萧萧跑来跑去,上了六次厕所。你下楼买玉米棒和茶叶蛋,在医院的绿化带一边转悠一边吃。你看见,经过昨天一夜春雨,又有一波新芽从光秃秃的白玉兰枝头爆出来。再上楼,长椅上看不见萧萧的身影。你瞟了一眼胖护士桌上的病历卡,萧萧的那张已经被抽走了。

你的胃一阵抽搐。你轻声骂了一句卖玉米棒和茶叶蛋的小贩,心里却很清楚这跟你吃下去的东西无关。为了打发时间,你拿出手机搜索冯树的名字,页面上跳出几条前天试演的新闻,配的都是演出结束后于莎莎还来不及卸妆的脸。“最年轻的布兰琪,也是最有可能性的布兰琪。”这是尹老师的评语。新闻最后,记者兴高采烈地说,冯导宣称这个戏还要再回炉打磨,试演完第二天就预订了戏剧学院排练厅的时间,因为那里“最能激发他的灵感”。记者有理由相信,在今年初夏的国际艺术节上,“这样厚积薄发的精品力作定会大放异彩”。

排练厅。这几个字你看着眼熟。你在萧萧的对话窗口里搜索,果然找到好几条。

——常常怀念小排练厅。闭上眼睛,那股潮湿江南的旧地毯的气味。初吻。你的气息。

——我是一个不能上大舞台的人,人一多我会发抖。只有你知道,在小小的排练厅里,我也可以是女王。那里只属于我们俩。

冯老师的灵感原来是这样激发的。窗口吹来的凉风钻进你的衣服,在背上撩起一层鸡皮疙瘩。两个小时之后,当黄昏的一圈淡紫色光晕裹住萧萧的上半身时,你闻到了潮湿江南的旧地毯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