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0/15页)

这是一个骗子应该做的事,我心满意足地想。眼光准,脑子清爽,混在人群里谁也不会注意。这是个好兆头。我终于为今天晚上来看冯树的戏找到了理由。

灯暗下来。身边占座的两个学生招呼熟人过来。五六个人从我身边挤过,他们的腿擦过我的腿。根据马尾辫,我认出了尹老师。我看到她挤进去,坐在第三排正中。大幕拉开,尹老师第一个鼓掌。

欲望号和公墓号确实都是车,应该是很多年前在外国马路上跑的那种有轨电车。但是舞台上并没有车,我只是在台词里听到了海报上的那句话。我听到胖女人字正腔圆地问瘦女人:“出什么事了?你迷路了?”瘦女人放下行李箱,用力地表现出明明有点惊慌却故作轻松的样子。“他们跟我说先乘欲望号,再换公墓号,过六个街区以后下车。”

她有点儿紧张呢,我听到身边的学生甲对学生乙说,你看她手都在抖。乙轻声说:“这个角色本来就是很紧张很神经质的,所以她这么演也对。咱们看她后面的爆发力够不够。如果够,那冯老师也算选对人了。”

甲干笑几声,笑得意味深长。

瘦女人是主角,戏里的人管她叫布兰琪。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一间穷人的屋子乱糟糟地摊开在舞台上:板条箱,深色窗帘,老式电风扇。几个黄种人假扮的白人和黑人在台上走来走去。为了说服我们他们是外国人,演员耸肩膀的幅度比外国电影要大得多。看起来布兰琪曾经在那个叫密西西比的地方过了几年好日子,所以她的妹夫,那个壮实的码头工人有事没事就要翻她的箱子。

舞台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灯光亮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浑身都是劲,扯着嗓子说车轱辘话。妹夫的身上总是绷着太紧的T恤,浑身油亮而潮湿,晃着膀子从箱子里拽出一堆毛茸茸的东西。“货真价实的狐狸毛皮,足有半英里长!你的狐狸毛皮又在哪里呢?”他冲着老婆大声吼,“毛茸茸、雪雪白的毛皮,一点都不掺假!你的白狐狸毛皮在哪里呢?”

我其实看不清台上演员的表情,我想别人也看不清。我猜,他们的表情肌一定得奋力扭曲,弄到又酸又痛,我们才能看出一点点动静。然而,妹夫的吼声有种莫名其妙的穿透力,他的话不像布兰琪那样文绉绉的,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他的声音既让我疲倦,也让我兴奋。你的白狐狸毛皮在哪里?这话完全可以从李波扬的嘴里说出来,降低声调和音量,带着他温和的、狡猾的笑意。

后来我一定是走了好大一段神,或者睁着眼睛打了个瞌睡。布兰琪的声音在我耳边有一阵没一阵地飘着。她总是把嗓子吊起来说话,絮叨着跟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的往事,要不就是抓住她妹妹的手说我们一定得弄到钱才有出路。这个戏里好像只有她妹妹的脑子是正常的。她冷静地看着姐姐,叹口气,说:“我猜,能弄到钱总归是好的。”

真正一个激灵醒过来,是一个钟头之后的事。布兰琪在尖叫,像个轻薄的瓶子那样被她的妹夫摇晃。我忍不住担心这个被冯老师看中的女演员晚饭吃得太多,万一晃出一点就尴尬了。他们奔跑,交换位置,两个人的皮鞋用力蹬着舞台,发出夸张的、仿佛有很多人同时发出的声响。我刚刚还处在半睡眠状态中的脑袋一阵晕眩,太阳穴附近就好像被一群蚂蚁攻占了。像个轻薄的瓶子那样被他摇晃着的布兰琪,不知从什么地方抓起了一只同样轻薄的玻璃瓶,砰地在桌角上摔碎,然后攥着半截瓶子,用尖锐的一面指向他。

蚂蚁同时发力,和着整齐的节拍一口咬下去。一阵剧痛,从我的太阳穴迅速蔓延到整个头皮。

“我要拿玻璃尖戳你的脸!”

“我打赌你干得出来!”

不自量力的女人,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戳你的脸,用玻璃尖。这种话,这种语调,对于一个愤怒的、浑身都是肌肉和力气的男人来说,既是辱骂,也是春药。这样的男人我见过太多了。

她果然被他轻而易举地捏住手腕,整个人轻飘飘的像碎了一样。他从破碎的瓶子手里抢走了破碎的瓶子。她跪倒在地,然后被他抱起来,摔到床上。灯光渐渐暗下来,音乐响起,不知道是小号还是长号吹的调子,还有鼓。

掌声。身边的两个同学又开始议论布兰琪的爆发力,一个说虽然是新人但确实很会演,另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会演的多了,她要不是天天往冯老师办公室钻——也许还不止办公室——怎么也得再排上五年队吧。我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到尹老师拍一下手,捂一下嘴,也许在抹眼泪。我下意识地用力抽抽鼻子,感觉鼻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时候了,我想。别人都在插队,萧萧还在傻等,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我拿出手机,默默地把诊断书、尿检报告和B超像转发给冯树。

女主角牵住冯树的手,又是拥抱又是转圈地谢幕。有人献花,主持人上台招呼大家先别走,导演和主演会留下来跟观众交流。几个学生开始收拾台上的碎玻璃,有人在搬桌椅。尹老师被几个同学簇拥着从我身边挤过去,听到有人在台上喊尹老师,她猛一抬头,马尾辫甩在我脸上。我愣了半分钟,等回过神来,尹老师已经跳上舞台,坐在了冯树边上。

台上摆着三把椅子,导演,主演,尹老师。我总算弄清楚演女主角的叫于莎莎,可是她好像在刚才的摔摔打打中把爆发力全用完了,现在只能像只畏光的猫咪那样,安安静静地靠在聚光灯下的扶手椅上。尹老师显然憋了一肚子话,抓过话筒就说好久没有看过这么过瘾的戏了。封闭空间,螺旋上升,聚焦式,紧张线,同性恋禁忌,荷尔蒙爆炸,被侮辱被损害,这几个词在我耳边嗡嗡响,天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尹老师更像是个搞装修的,偶尔也替人看看病。

冯树看起来很平静。也许是我视力有问题,我看不出我刚才转发的照片对他的情绪产生任何影响。他脸上的所有特征都能在聚光灯下给他加分。皮肤,鼻子的侧影。哪怕是头上那些明显超出他实际年龄的白发,也在灯下闪着好看的、充满涵养的银光。观众席上的气氛比刚才演戏时热闹许多。这些演戏的和学戏的,他们的鼓掌和哄笑不是普通的鼓掌和哄笑。我是说,他们的动作、表情和声音都比我们标准。

尹老师是最标准的。她说着说着就站起来,说着说着又坐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伸出手指向观众席:“刚才我好像看到宋宜的。老同学,你在吗?上台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