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9/15页)
你弯下腰,同时做了两件事:你双手半推半抱着把她送到门里面;你还做了一个决定——那种话,哪怕借着冯树的名义,你也问不出口。
——别慌,我在。你知道我没法答应你什么。
——你总得见见我。我总得去医院。如果没有你,你让我怎么进去?
——那么,如果我在,你能下定决心吗?
——我不知道。但你至少不能躲起来!
站在咖啡馆的门廊里,左转四十五度,你就能看见杂志社的正面。门口的草坪其实并不大,但镂空的铁门把视野里的浅绿色分割成一条一条的。你看不到草坪的边,就会以为它一直延伸到院子深处。你看到那只白猫走累了,躺在草坪上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打盹。
——我这两天实在太忙。再给我一点时间行吗?不会超过一个礼拜。
——是排戏吗?我看到学校门口的海报了。明天的试演我还想来看呢。
——千万别。
是的,千万别。如果让他们撞到一起,你的呼叫转移就玩不下去了。你在门廊里踱了一个来回。
——就只是试演嘛,你现在还是好好休息比较重要。
——也好。其实我挺怕看这戏的,虽然很熟。以前听你讲课的时候,有好几段台词我都能背。
——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太强烈了,也许。
——等事情都解决了,正式演出我给你最好的票。听话,乖。
——嗯,我乖。
——那开心点儿。你看外面阳光多好。
——哦,也许。我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
你懒得再查。这一定又是那个法国作家的话。文化人就是喜欢用不着调的大词儿。真应该有人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苦难。
——过十分钟我要去忙。好久没见你,拍张照片给我看好不好?
——你真的要看?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你感觉到自己的好奇心像溢出杯子的水,这样很危险。
——真的。这天气,站在你们那片草坪上,脸对着阳光,拍出来一定很美。
你走出咖啡馆门廊,站到杂志社的铁门边上。至少有十分钟,手机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以至于,最后当她出现时,一恍神之间,你以为她是从手机里钻出来的。
你完全没有看到萧萧穿过哪扇门,沿着哪条路走来。草坪中心靠后有一丛蜡梅,黄花谢了一半。萧萧倚在树底下抬起一只胳膊,你想她手里一定握着手机。她的动作很舒展也很刻意,一个想象着自己将被看到的女人总是会这样刻意地舒展。站在能看见她的位置,阳光正好直射你的眼睛。你看不清细节,你只知道萧萧的身量比你想象的要小两号,那么瘦那么薄。阳光把她,以及她身边的一切都照得扁平。你无法想象在她薄得就像一片纸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活了六个礼拜。
于是你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你知道照片正在从窗口一张张跳出来。另一个萧萧活在手机里。她很会拍照,她让光和阴影扩张她那件被风掀起衣角的白色外套。蜡梅树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体上,阳光下的白在屏幕上成了阴影里的灰。只有手机上的萧萧,才是立体的。
七
戏剧学院门口果然贴着海报。海报上冯树的名字很显眼,正好叠印在剧照上那女人的高跟鞋上。照片应该是夜景,拍得模模糊糊,泛着黄,多半就是故意做成这种效果。艺术家有时候近视有时候远视,有时候简直就是瞎子。鞋子也不好看,旧,残,眼看着鞋跟就要断。
冯树的名字上方浮着两排小一号的字,一行中文一行英文。我盯着中文看,但也不怎么懂。
他们跟我说先乘欲望号,再换公墓号。
再往上,剧名是大空心字,立体的,就像咣当一下砸在海报纸上。我得在十米开外才能看清楚。
欲望号街车。
照片上没有街也没有车,只有女人的背影。卷头发,窄腰身。戏六点半就开场,我的生意开张一般要到九点半,正好接得上。当然这不是理由,无法解释今天我为什么特意换上最贵的外套,为什么先在校门口徘徊五分钟,然后走进去。
在这座城市里,我进过影院,但没看过话剧。我是说,省城高中里的文艺表演不能算。一样是学校,这个叫作戏剧学院的地方,才有资格演这种叫话剧的东西。校园不大,只要沿着门口的林荫道一直往前走到尽头,那栋显眼的灰蓝色的三层建筑就是中心剧场。我一进校门就认定了这一点。然而,经过操场边,看到一个女生把腿架在树上,我还是跑过去问路。
同学,我说,我要去看戏。我说同学两个字的时候,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语气里有没有足够的自信。是的,我看起来应该和这些大学生一样年轻。是的,我的高考成绩甚至比他们好得多,只不过,从小没有人教我练习怎么把腿架在树枝上,让筋骨变得更柔软。
女生灵活地转过上半身,瞄了一眼我手里的折叠滑板车。她的笑容在放下腿的一刹那就从鼻子发起,迅速向脸的各个方向展开。好吧,我想,除了筋骨,还有这样的笑容,都得训练有素才行。表情肌,我想起那个词儿,脸上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直走,就那边。时间还早,来得及。”
“谢谢。你是表演系吧?你们是不是这么分的?”
女生笑出了声。“你猜。”
我不知道怎么把搭讪进行下去,只好原地转半圈,然后往剧场方向慢吞吞地走过去。好在混票要比搭讪容易得多,再灵活的表情肌也没法帮助守在门口的学生拦住我。重要的是经验,李波扬是这么说的。经验值多少钱?至少值一张票吧。
我女朋友在里面,我说。我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往里看,装模作样地指指点点。对对对,就是她,长腿,发箍亮晶晶的那个。两个人的票都在她手里呢。门口又跑来一群学生,簇拥着一个看起来略微年长的老师,那人在挥舞着一只手激动地说着什么。相隔五十米时,我看到鸭舌帽底下的马尾辫。三十米,从步态和手势判断,这更像是个留长发扎小辫的男人。艺术家不都这样?再靠近点,我听到那人拔高了声调说这出戏你们应该一人看三遍至少三遍。我确定,这是一个高亢的女人的声音。守门的学生,注意力全被她引过去,齐刷刷喊尹老师您也来了啊。没人注意我已经走进剧场,而且挑了第三排紧挨过道的空位坐下。
虽然以前从没来过,我还是可以断定:在戏剧学院里试演的戏,大体都是院里的学生和圈里的熟人看。熟人和熟人都是一边握手一边坐下来,屁股挨到哪里就坐哪里,没人按票上标的座位号码来。只要挑没人占过的座,进退方便,就没人会来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