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7/15页)
我是个骗子,我想,通讯录里还有很多猎物,他们都背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我数着钱睡过去,醒来才发现,那个说过会乖的女人一点都不乖。我的微信里多出几十条信息,一条条看完已将近中午。这些文化人,上大学读这个士那个士,就是为了大清早写出那么多废话。对他们来说,这就跟刷牙漱口上厕所一样自然。照照镜子,我看到我歪着嘴角一脸苦笑。我只是个兼职骗子,身边只有一台手机两张卡,我家里也没有什么跨国大基站。我得尽快摆平了这一个,才有力气对付下一个。
反正我不能被猎物牵着鼻子走。我决定先晾她一会儿。安吉拉一大早就去发廊上班了。今天装修队不开工,对街的黄焖鸡米饭生意清淡,用不着我去帮忙。姚胖倒是电话过来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倒腾一场演唱会的票子,我说不干,手头周转不开。水咕嘟咕嘟冒泡,我先扔了一块方便面,想想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没好好吃过什么,又往锅里扔下一块。
吃得下第一块,就吃得下第二块。我脑子里叮一下亮起一盏灯。
我去抓手机,打开新卡,往冯树的号码发一条短信。内容是现成的,我只需要换一种语气,改掉几个字。两包方便面的调料一起跳进锅里,红烧牛肉和辣白菜猪肉的味道在小小的房间里夸张地扭作一团。有那么几秒钟的工夫,我觉得我快要被这股香气活埋了。
——冯老师,这是我的新号码,您存一个呗。原来那个号码不用了,原来那个萧萧也……想明白了。您可别拉黑我,就当收了个新学生。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是说如果,我至少能挑男人爱听的说。我才不会傻到眼看着人家在到处躲我,还冲上前去嚷嚷我怀孕了。从萧萧眼前蹿过的老鼠,在冯老师眼里就是一条蟒蛇,或是一口把他吞下去,或是将他越缠越紧,直到他断气为止。
冯老师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断气。过了一小时,我便确信他没有拉黑我的号码。一切顺利,微信自动搜到冯树的号码。我默默地加上他,他默默地点了“接受”。沉住气,我对自己说。现在我这个号码的微信上只有两个窗口,一个冯树,一个萧萧。不管在现实中他们发生过什么,即将发生什么,此时此刻,在我的手机上,他们紧挨在一起。他们就像两个扎在一起的气球,只有我看到气球上的小洞,看到有什么一直在往外漏。秘密,李波扬说,就是权力。天晓得这两年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神神鬼鬼的理论。
冯树主动打破沉默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意外。
——萧萧,看到你心态很好,我很高兴。
——嗯。都不容易啊冯老师。
——你懂就好。工作还习惯吧?要不要我跟你们主编再打个招呼?
——不必。薛老师很照顾我。谢谢你给我介绍杂志社的工作。
我能准确地叫出“薛老师”。为此,我的手背上兴奋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萧萧在清早发来的话,那些多愁善感的絮絮叨叨,突然都有了新的意义。一种口吻,几个名字,错乱的细节,零碎的情绪,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把它们收集起来,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每用上一次——只要不是拧着用——我就能换来冯树更多的信任。反过来也一样。
两块方便面果然提供了更充足的能量。我觉得我脑筋的转速又跑到了时间前面。两个窗口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亮着,我保持着舒服的闲聊的节奏,把他们的对话搬来搬去。当冯树问“你怎么突然就想明白”的时候,我把萧萧所有的话都搜索了一遍,找到一个法国作家的名字。凭着这个古怪的名字,我在网上搜到一大堆忧郁的男人的侧影,他在每张照片上都穿着看起来并不暖和但应该很贵的呢大衣,他总是竖起领子抽着烟。他好像说过很多话,都是那种可以印在书上的警句。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只是讲话有点道理,就可以凭这个吃上饭,买看起来并不暖和但应该很贵的呢大衣。如果按这个标准,李波扬每句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他能开上宝马,把红顶砖房变成他的华尔街,也得算是一件合理的事情。
我挑了一句。每个字我都认得,但我没法解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把它贴在冯树的窗口。
——因为,没有对生活绝望,你就不会爱生活。
我简直可以看到窗口抖动了一下,虽然我知道我看不到。我觉得冯树在极力压制那种仿佛终于对上密码的喜悦。
——你还那么喜欢加缪吗?
我顺手把这话扔到了女人的窗口。
——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反抗,故我在。
六
反抗不是个谁都能用的词。至少你得站高一点,哪怕爬几格楼梯也好。电影里都这样,镜头往上仰,人看起来比平时高。你得穿着皮鞋,皮鞋头擦得干干净净,但是最好别发亮。他们会说,发亮的那种有点土。他们也爱穿运动鞋,纯色的帆布鞋和夸张的气垫鞋交替着穿。你从他们的鞋往上看,有时候居然能看到男人穿着黑色长袜,外面套着七分裤,再往上会有墨镜和反戴的棒球帽。这样的装束,必须配上歪着的脑袋和歪着的嘴角才合理,隐约可以见到他们的牙齿上粘着口香糖。他们脚下的电动滑板车是真正的滑板车,他们不需要用什么力气,手里握着遥控器就能控制滑板的方向和速度。他们就像踩着一台电熨斗,绿光一闪一闪,从林荫道上压过去,路面上简直要咝咝地冒出热气来。
他们从你身边滑过时,你觉得有目光透过墨镜,朝你简陋的折叠滑板车瞟了一眼。只要那一眼,你们就交换了彼此的身份:他是在反抗,而你,是个代驾司机。
萧萧是不是属于这类人,你有点吃不准。你把她的朋友圈相册全过了一遍,没看到几张她的自拍,就算有也是背影,侧面,或者抱着一摞书正好遮住大半个脸刚好露出两只眼睛的那种。这些照片拍得很讲究,而且不是那种用修图软件修出来的讲究。在这些照片上,光总是聚在合适的地方,周围总是没有多余的东西。你想,她在杂志社工作,跟着摄影师蹭两张好照片也是应该的。就像安吉拉在发廊里天天蹭这个发膜那个精油一样。“我是帮他们练练手。”她总是这么说。
你站在萧萧的杂志社门口。你觉得这块地方并没有照片上那么好看,地上有水坑,花砖这里向上翘起一块,那边往下陷落一截,踩上去一脚高一脚低。弄堂好长,经过一个突兀的拐弯,你才能撞上杂志社白底黑字的门牌,看到一只白猫从一堵波浪形的矮墙上走过。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步态,以为它会在哪个波峰或者波谷掉下来,然而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