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1/15页)
冯树微笑着接口:“她看了大半场,现在忙着去招呼赞助商了。还有个庆祝酒会。”
尹老师咧开嘴豪爽地笑起来,看一眼冯树,就像看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然后再转头看一眼观众。她终于找到了机会,抖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
“大家都在戏里听到了,‘能弄到钱总归是好的’。我们要致敬有眼光投资艺术的企业家,也要敬佩秀外慧中的冯太太。她始终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支持着我们这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家。”
掌声雷动。有人吹口哨。冯树站起来深鞠躬。我的视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好用起来,我看到一丝尴尬从他脸上掠过。
我看看表,时间很紧了。主持人宣布提问环节开始。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第一个站起来抢话筒。我深吸一口气,用自以为最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问他。
“冯老师,我只有一个小问题。我不懂戏,我就好奇,你们那只玻璃瓶是真砸吧?那是不是说,每演一场就得碎一只瓶子?”
冯树突然站起来。不管视力好不好,谁都能看出他有点激动。
“这是一个好问题。”他的口气就像幼儿园老师,随时能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五角星贴在我的脑门上,“我一直在等这样的问题。没错,我们每演一场就砸碎一只瓶子,排练的时候砸得更多。我们管道具的准备了好几箱。我要那个效果。我要演员的心也像这瓶子一样打哆嗦,碎成粉。我要让每个观众的心都跟着碎一次。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我们所有居住在大城市里的人,实在太习惯于麻木不仁。我们都是行尸走肉,全都是。但是,至少在看戏的时候,我要给你们更真实更尖锐的东西。”
掌声再起。尹老师的两只手都捂住了嘴,腾不出可以拍的,只好努力仰起脖子,似乎想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于莎莎挺直身体,拼命点头。
但是冯树还是没有刹车的意思,甚至没等掌声彻底停下来就继续发挥。“有人建议我把这个新奥尔良的故事做一点本土化的处理,把背景移植到我们这座城市来,这样莎莎也不用把自己扮成一个外国女人,还能省点服装钱。其实我知道,扮也扮不像。”于莎莎在边上知趣地吐吐舌头,底下一阵哄笑。
“但是我说没必要!”冯树的声音铿锵有力,“你们对这样的故事会有一丝隔膜吗?这种气息,这种力量。你们眼前是七十年前的新奥尔良,但让你们泪流满面的,是你们自己,是你们自己眼前的生活。还有什么,比这种跨越时空的共鸣更震撼?难道你们不觉得,每一座城市的街道上都开着一辆这样的车,它们的名字都叫欲望号?”
鼻子被堵住的感觉又来了,眼前起了一层雾。我承认,人有时候是真的会很喜欢这种感觉,最好就这样被说服,被安抚,最好永远都不要有人来关掉聚光灯,最好冯树的头发上永远闪着充满涵养的银光。然而时间真的到了,我没有听后面的问题,抓起搁在座位底下的滑板车,一猫腰,悄悄往门外走。
退场时我才注意到门口果然立着一幅易拉宝广告,旁边站着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女人和一个腰腹部明显发胖的中年男人,女人脖子上搭着一条羊绒大披肩,上面画着一只张开大嘴的老虎头,尖锐的牙齿露在外面。这个牌子安吉拉一定认得。他们时而微笑相视,时而跟退场的这位老师那位老师打招呼。凭直觉——我是说,凭着一个骗子的观察力——我知道女的是冯树的老婆宋宜,男的多半是赞助商。我跟在一位拄着拐杖的、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头身后。赞助商过来递名片,也发了我一张,我顺手塞进牛仔裤口袋里。直到那天半夜,开完车回到家,脱下牛仔裤往床上一甩,这张名片才掉出来。借着昏暗的床头灯,我看到头衔那一栏只有两个字:儒商。
我在黑夜里笑出了声。我想有儒商在,冯老师和冯太太都不会缺钱。我拿出手机,往冯树的窗口里打了一个问号。
——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什么意思?该发的都发了。
——这能证明什么……算了我不想闹那么难看,你就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要你陪我去医院。
——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到那里不是成了演戏给别人看?萧萧,你想问题能不能不要这么感情用事?
我的火气一下子蹿到头顶。萧萧叽叽歪歪那一套效率太低了,再学着她的口气说话我就要疯了。按冯老师的说法,还是来一点真实的尖锐的东西吧。
——冯老师,那您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要不要我去找宋老师谈谈?或者您的儒商朋友?
——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了?
——是您逼的。
——行,我不会拍拍屁股走人。你开个条件。只要不去医院,怎么都行。
——我需要一点赔偿。您觉得我遭这个罪,值多少?
——萧萧……你这样我很心痛。
——那您觉得我的心痛值多少?
冯树沉默了半小时。他试着拨了一次我的电话,铃响到第三声被我掐掉。我当然不能接,萧萧也不该接。不管是什么情况,掌握主动的一定是那个不接电话的人。
我在这半小时里冲了个澡,翻箱倒柜找出安吉拉留下的一大袋薯片,囫囵塞了个半饱。微信转账证明从窗口里跳出来,我的心脏一阵狂跳。
四个零。五万。单笔转账的最高限额。
——再多我也没了。你先用着。
——我明天去医院。
——萧萧,你……自己小心。其实,像这样把事情分开来看,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大家都能轻松一点,也挺好。我一直担心你太学生气,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多念书的好处是凡事都能讲得出一番道理。道理是一部慢吞吞的升降机,冯老师捧着五万块,踩上升降机坐半个小时,就从心痛上升到放心,顺便拯救了一个感情用事的女学生。这样一想,冯老师应该觉得很划算,我猜他还有点儿感动。他们太容易感动了。
我也有理由感动一下。我忍到第二天上午,拨了李波扬的电话。我想告诉他我终于挣到第一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想说我居然失眠了这到底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我还想说我弄到一张儒商的名片,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事情弄得更好玩一点。电话没通,一个女声在机器里轻快地表示:机主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听话,稍后再拨,这回变成了男声:抱歉地通知您,您拨的号码已停机。
这可真有点扫兴。扫兴的感觉会生长,会在皮肤底下一跳一跳地痛,会连成一大片焦灼。为了不去想这事,我一翻身起来,从抽屉里找出家里所有的现金,揣在腰包里。我出门,被雨水喷了一脸。我蒙上外套的头兜,滑板车与湿滑的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