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2/15页)

就连李波扬也没敢直接把我带进去。那天晚上吃完饭,他约我第二天在县城里转转。一大早,他的车开过来,换了一件浮夸得可以上台演戏的花格子呢西装。我以为我一眼就看穿了他。“果然发财了啊,”我夸张地凑近车厢正面,在显然是刚刚洗过的锃亮的白漆面上照了照自己龇着牙假笑的脸,“宝马2系,好车。”

“哥们挺懂车啊。”李波扬也凑过来,两张笑脸。

我当然懂车。在李波扬捏着嗓子念叨的那个国际大都市里,我打过至少七八种工,但干得最久的工作就是每天晚上当代驾司机。什么型号的车里可能飘着什么气味的香水,里面会坐着什么样的车主——是横在后座上吐得不省人事,还是在副驾驶座上大叫大嚷抢方向盘——我都有数。我知道,以现在的行情,李波扬这一款,哪怕是在正规店里买新货,二三十万也完全拿得下来。但我决定装傻。再说了,二三十万的宝马虽然有点可笑,但换了我照样买不起。

我决定把傻装到底,所以我没问他是怎么发财的。然而,车才开出去,李波扬的那张嘴就再没离开一个钱字。“钱转起来才是活的,我也是这两年才想明白这件事。”他深吸一口气,“你得想,闭上眼睛使劲想,想象整个世界的钱,你懂吗,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不过暂时分在不同的口袋里。”

“就好像咱们身边这片湖,”其实湖离得很远,他的脑袋只好往两边都转了一下,反正总有个方向是对的,“咱们从小靠湖吃湖,但每年这片湖都有枯水期是不是?不要紧啊,咱得记住,更远的地方还有条大江呢。有那条江在,湖总会装满的。时间问题……”

“满了就会发大水,”我慢慢地,冷冷地说,“你倒不怕把你家房子淹了?”

“我这是打比方啊老同学,”李波扬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兴致一点儿都没减,“你脑子比我灵多了,真要玩上手,钱转得比我快。”

直到十天以后跟安吉拉讲起这些事,我才意识到我和李波扬之间的默契。总之,我不接口,他也不挑明。我们好像都认定,一旦把那个词儿说出来,它就失灵了,死了,会像一具碍事的尸首,横在我们俩中间。那我们还怎么说得下去?所以我们讲话自觉地绕着圈子,跟他的宝马一样。县城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车绕足一圈半,开到一栋两层楼的红顶白墙的砖房跟前。他刹完车跳下去,动作流畅得就好像眼前坐着一排观众。“我平常都在这里,楼上可以洗把澡睡个觉什么的,楼下当办公室用。”

看我还在发愣,他诡异地一笑:“眼熟吧?好好想想,你来过。”

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那时候县里还有不少人,最新鲜最时髦的人和物都喜欢待在台球室。我不一定是在这里学会抽第一根烟的,也许是在城东那一家。如果在这里抽的是第二根,那么,紧接着,也是在这里,我的脸上遭遇了初吻。我初一,那姑娘职校,刚从她省城的表姐那里偷到一根断了一半的唇膏,几乎全都抹到了嘴上。“名牌。”她用食指抹我脸上的唇印,想想不太舍得,又伸出舌头舔舔食指。

“现在没人玩这个。城东那家也快要关了。我接过来改造了一下。”

回过头去想那时候,总是隔着大团大团的烟。我这不是在比喻,是真烟,而且是劣质烟。同样的房子,外面阳光普照的时候,台球室里也是灰蒙蒙的。这种灰和整个县城连成一体,无法分割。不像现在,李波扬叫人新刷了漆,多开了几扇窗,多加了一层楼面,从里到外都透着亢奋。于是这房子反倒古怪起来,执意不理会四周的寥落,自顾自地傻嗨。

他似乎懒得摸钥匙开锁。从玻璃窗望进去,办公室一半亮,一半黑,七八台半新不旧的电脑,竖着天线的路由器,地上到处是连上线或者没有连上线的接线板。“我带的那五个小子,都扛着钱过年去喽,”他侧身站在窗前,阳光斜照过来,他的脸上也是一半亮,一半黑,“你是没瞧见热闹的时候,人人都在往外拨电话。你可以用手机,也可以用电脑群发……呃,技术的事儿,你要是有兴趣我待会儿细说。”

我一阵烦躁,急着摸烟。他手快,一根中华直接送到我嘴边,刚叼上,打火机又凑过来。“有的忙是真好啊。只要有三五个人在屋子里忙活,整块地就热气腾腾,看起来就跟你们大城市里的证券交易所差不多。一座房子,一座村子,都得有人气才行。人气人气,非但有人,还得有气,大家都要兴兴头头,知道忙了也不会白忙,这样才好。”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些年尽是一拨又一拨到沿海打工的后生,县城以及周边的村子都像给扫荡过一样,冷清得可怕。全国各地都这样。李波扬前年在南方打工,接到家里电话说老娘摔断了腿。他跟新娶的老婆算账,他修空调比她洗盘子挣得多,就打发老婆回家照应两个月。才两个月啊,这娘们生生地就跟回家探亲的吴德清跑了,据说是跟人合伙到越南去开工厂。昨天他满场飞的时候,身边至少有五六个人都在小声议论这事,东一句西一句,拼起来大致是这个样子。可能有半句飘进了李波扬的耳朵,我还以为他会生咽下去,可他并没有。一丝诡异的笑意,从他鼻翼向面孔两侧展开。“现在老子就在这里不走了。就算这娘们回来找我,我也不认得她了。”

“李总好风度啊。”桌上有人用筷子敲着碗边喝彩。

“跟风度没关系。我是没空,忙,挣钱还来不及。”

一支烟抽了大半,我还是没想好怎么问下去。问深了不好,问浅了也不好。关于县城这两年的传言,我爸说过两嘴,网上也查得到,它始终静静地躺在我眼角的余光里。只要多看它一眼,我知道,我的太阳穴就会一跳一跳地痛起来。但我总得跟自己说老实话吧。我有点喜欢眼前的画面:砖墙上有人用粉笔写过什么又被涂掉的痕迹,我们在装作谈论一件好像永远都会继续下去的事业,说到紧要关节就狠狠地在窗台上摁掉烟头。

“这年头能搞到五个劳力,不容易。咱县里,就你一家这么干?”

我是明知故问。他大概也知道我明知故问。他先是挥挥手支应一句“各干各的”,然后压低嗓子告诉我,这一带,村子越小,干这行的越集中。“不过他们不挑活,不像我,”李波扬说到这里,头又抬起来,音量恢复正常,“我只带人干我瞧得上眼的活。”

我又听了一会儿,大致听懂他的意思。村里搞的是人海战术,县里——或者说李波扬这里——玩的是设计套路。以前一个套路可以管三个月,现在一个月就在网上传开了。不过,话说回来,安全账户的套路老不老?电子密码器失效的套路老不老?你不怕寒碜照样用,一天发几百条,十天半个月总有上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