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4/15页)

你兴奋起来。好像房间里凭空下了一场雨,细节像蘑菇一样从阴暗潮湿的地方一串串冒出来。“所以秘书乖乖地存下了号码,嗯,那天她睡得很香。到了第二天——真的,其实只需要一个晚上的美梦就够了——她就对这个新号码确信无疑。从此以后,她有事找老板,就会打这个新号码——”

“那不就彻底露,馅,了?”出租屋里的热水器年久失修,根本调不高温度,安吉拉被头顶上浇下来的水冻得打了个激灵。字与字之间,你能听到她的牙齿咯咯作响。为了取暖,你跟她一起挤在水龙头底下。你抱住她,她的面孔正好抵住你的锁骨。

“事情好玩就好玩在这里啊,”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李波扬得意的表情从你和安吉拉的身体之间飘过去,“他们哪有那么笨呢?这个电话早就设置好呼叫转移了。秘书一拨新号码,就自动接到旧号码。所以,你懂吗,说话的还是这两个人,但移到了另一条电话线……”

你和安吉拉同时爆发出笑声,笑声与水花一起溅在墙壁上,听起来潮湿而刺耳。屋子太小了,马桶、淋浴龙头和煤气灶几乎连在一起,跟睡觉的床铺也就隔着半堵墙。房东说这叫一室半,六十年前造的工人新村的老户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要是再贪心点,”他说,“摆五张上下铺群租,房租至少再多收一千。”安吉拉说这话不夸张,你们不见面的时候她就得睡到发廊边上的群租房里去,这里头的行情她清楚得很。所以,有时候,你会疑心她有事没事地要来你这里睡觉,其实只是为了睡觉。

每个月五号,房东总是在隔壁棋牌室打完通宵麻将以后清早来敲门,耐心地等着你穿衣服刷牙磨磨蹭蹭。你不凑齐那一堆皱巴巴的钞票,他是不会走的。他说十年前就在无线电厂下岗内退了,他说还好手里多一间房子。“我只要现金,”他说,“家里开销就靠收房租。卡里的下岗工资十年没动过了,那是要攒起来给儿子讨老婆用的。我就一张卡——要那么多卡干什么?搞不好还会给骗子骗掉,我家老太太……”

房东说的是他八十八岁的妈。他妈的故事你不是第一次听,然而你每次听都会像第一次那样,用鼻子发出鄙夷的声音。中央首长的保健医生开发的神药,连吃一年保三年不生癌,连吃三年保十五年。今天付钱,明天退款,还全额退款,这是在做慈善,嗯,也可能是临床试验……好吧,都说到这分上,还有人要哭着喊着跑到银行去给骗子打钱,银行保安拦也拦不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懒得想下去。你的思绪已经在岔道上拐了个弯。你在想,用大老板的名义骗,这算不算骗?骗一个秘书的钱,一个想上老板的床的秘书,算不算骗?这个念头还没飘到眼前就被你举起手轻轻挡开。然后你的手落下来,揉揉安吉拉的头发。从安吉拉的笑声里,你也听得出,她也觉得这不算骗,至少跟老太太受的骗,不是同一种。

“呼叫转移——但是钱呢,钱呢?”安吉拉从龙头底下冲出来,抓起毛巾就往床上跑。房间小,不用跑很久。从你的角度看过去,她几乎就是往那个方向扑腾了一下,便准确地摔到了床上。

你几乎是吼着告诉她答案:“一个月以后,秘书收到一条短信——”

“临时去日本出趟差,正登机。有笔钱来不及联系财务,你先帮我垫付一下。三十万。回来送礼物给你。账号是……”你回忆着李波扬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

安吉拉用被子裹住肥嘟嘟的小肚子,大腿和两只乳房的上半个圆露在外面。她抓起一只枕头捂住嘴,吃吃地笑。你注意到她最近又白了。在大城市里待着,尤其是在大城市的发廊里待着,就好像天天在吃漂白粉。她甚至变得更聪明了,刚才还半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对啊,老板这么信任她,不拿她当外人,她当然要冲到银行去提款啊。砸锅卖铁也得转啊。再打这个手机,那边已经关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呼叫转移了。她肯定想,不奇怪啊,老板一定是在空中飞着呢。”

到日本怎么也得飞三个钟头吧。足够女秘书含着微笑,怀里揣着美好的未来,把所有的积蓄,甚至问东家借一点,西家挪一点,凑足三十万,统统打进那个账户里。

没下雨,路面干燥,一整条路都没在修,每一盏路灯都亮着。我住的房子和我要去的饭店正好在这条主干道的两头,只需要过四个路口。然后我应该开着客人的车,在地图上拉个对角线,从城里的这一头开到那一头。我知道那一头的别墅区离地铁站不远。

干代驾的不是每天都能碰上这样既省力又赚钱的大单,而且还是刚过九点的第一单,这简直是个奇迹。我支起折叠滑板车,小腿肚上的肌肉微微打颤。刚才跟安吉拉闹得太疯了,无论如何出门前应该眯一会儿的。可我连眼皮都没合,一秒钟都没有。

非要踩上滑板车,非要迎面吹来的夜风灌进鼻孔里,我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至少,在这种状态下,哪怕冒出再奇怪的念头,我也很清楚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不用在想象中把自己劈成两半,把弄不明白的事情统统推到对面那个人身上,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我只能说你你你。你啊你,你倒是说说看,这算不算骗?

一个完整的人,哪怕像我这样瘦,肉身也是沉重的。用力蹬一下滑板车,这感觉特别明显,好像总有什么要迎着风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甚至肛门飞出去。几万分之一秒的挣脱,然后是几万分之一秒的坠落。我重重地固定在我之中。

所以,我在第二个路口停下来,拿出手机——对于这一串动作,我没什么可以推脱的。我没有办法说,我中了邪或者被鬼迷了心窍。我在这台双卡双待手机上打开另一张卡,从没用过的那一张。李波扬送给我的时候,我只是顺手塞进口袋。把它装进手机是春节过后,回城的火车上。那天,我买不到硬座,怀里揣着站票,把行李箱横在厕所边上的过道里,人就靠着箱子坐在地上。厕所的门开开关关,臭气一阵阵飘出来,一连有几个拎着裤子从里面出来的人一脚踩在我的箱子上,每踩一次就骂一句。我随便数数,至少有九个中文的卧槽和六个英文的发克。安吉拉连着拨过来几次电话都被我按掉。我想那时我烦透了,所以我不仅关掉了手机,而且打开后盖。卡槽上的空当,那个一直就存在的空当,显得格外刺目。

“放心,这张卡是用真人身份证实名注册的。我李波扬送佛送到西,配套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