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2/10页)

别问我,我知道我找不出能解释这个动作的逻辑。总之,我扑向包,几乎在刹那间就找到了我要找的疑点:夹层袋里有一张凹凸彩印的贵宾券。凭券可在那家刚刚在郊区开张的超五星度假酒店董事长套房里住一晚,含豪华双人晚餐,用带轮子的高脚桌送到房间里来的那种,面值8888。翻到背面,有人用细芯黑水笔写了一行英文字:

Dear K,

Your wish is my command.

Sincerely yours,

L

我知道吴凯文的跨国公司交际圈里只用英文,英文名字最后都会浓缩成一个字母代号,也知道把这段连起来翻译只是一句客套话(亲爱的K,悉听尊便,L敬上……),甚至这笔迹也看不出太明显的性别特征。但这张纸片上所有的词,正面的反面的,中文的英文的,还是自动挣脱语境弹起来,就像那些上了蹦床就停不下来的运动员,在我眼前茫然地飞来飞去。套房,双人,夜晚,亲,爱,你,愿望,命令。

隔了一晚上,在电动牙刷的嗡嗡声中,它们眼看着又要跳出来。我一个急停,关掉牙刷按钮,用力往水槽里吐了一口。泡沫里混了点从齿龈中渗出来的血,画面触目惊心。更触目惊心的是,昨天晚上,我,情感专家简老师,在搜完丈夫的包之后,又想起了他的手机。

当时手机正在充电。用脚后跟都能猜出他用生日做开机密码。新来的一条微信直接显示在屏幕桌面上,用英文,一个叫Lilian——莉莲,听起来像某种酥皮甜点——的女人说: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但我会遵守我的诺言。

人只有碰到问题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潜能。十分钟之内,我准确地找到莉莲和吴凯文的对话窗口,把他们近一年里所有的英文对话浏览了一遍。原来我的英语这么出色,而且自带无用信息过滤系统。我要寻找的是一尾谨慎的鱼,披着异族语言的鳞,在工作的海藻间无声游过,搅开的涟漪隐没在一堆欲盖弥彰的标点和表情符号里。可以确定的有三点:她是他的下级;他们的言辞是最近才开始暧昧的;她对他说“你真够义气”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回了一句:应该的。

这类俗套的剧情本来应该夹杂着更为挑逗的字眼,但也许他早就随手删掉了。他不舍得删掉的句子是“Tell me when will I see you again”(告诉我何时你我才能重逢),因为他完全可以说这只是今年唱烂大街的那句歌词,并没有别的意思。我的血往上涌,但我的理智还在。我的英文不如他流利,只敢在他的窗口里用最简单的词追问她:“诺言?真的?”这句话一发出,我就立马在窗口中删除,顺便把她刚才那句问话一并抹去,然后飞快地退出窗口。

“明天我休假,我会履行诺言。明早电话联系,带上那张券……你敢来吗?”她的回答既快又简洁,正好占满手机桌面的宽度,像拉起一条横幅。我能想象出按键的是纤长而灵活的手指——用在别处,这些手指想必也同样灵活。

我克制住自己没有再打开窗口,这样就不会留下已读痕迹。等他看到时,会以为她只说过这一句——更重要的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到。我冷冷地哼着那句英文歌词,从他的卧室门口经过。我的身上也长出亮闪闪的鱼鳞,连鳍都有。鱼鳍只有在受到攻击进入战斗状态时才会张开——我在专栏里写过这个句子。

但我至少是一条阅鱼无数的鱼。那么多失控的人物和失控的事件是我每天都在处理的工作,我知道女人的愤怒是把男人推走的捷径。放下牙刷,借着盥洗室里愈来愈明亮的光线,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把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女人。很好,我对我说,你昨晚的睡眠质量中等偏上,甚至比平时更看不出眼袋;你进可攻退可守,你的账户很安全,你用你这几年积累的资源随时可以换来更多的工作,或许还有更多的男人;难道你从来不曾暗暗盼望过处理一场真正的变故,遇上一个真正的对手,好把自己平时纸上谈兵的那点同情心和优越感,凝固成一件……真正的兵器?

这些工整的反问句和比喻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赶紧扭过头,大步走出去。我拔掉隔夜设定好煮粥程序的电饭煲插头,弹开盖子,看着一股热气喷薄而出。我拨通了吴凯文公司的总机。

“请问Kevin到公司了吗?有件业务……”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捏尖嗓子。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把电话打到他公司,他的同事绝对认不出我的声音。

但电话那头似乎还是有一个明显的停顿。“您好。Kevin……他暂时不在公司。什么时候可以联络……我说不准。我个人建议您把名字、联系方式和业务范围告诉我,我们会安排别的同事主动找您跟进的。”

“哦……那再说吧。那么Lilian小姐呢?”我试探着问。

那边干笑一声,语调和语速恢复到刚接起电话时的水准。“今天她休假一天。她的手机应该会保持畅通。如果事情紧急,我还是建议您留下联系方式。”

我挂了电话。看来情况比我想象的复杂。隐约的亢奋堵在横膈膜附近——住在楼上的歌剧演员曾经给我指过具体位置。我忍不住张开嘴,试图像她那样,用声带把这股气息逼出咽喉。气刚爬到声带,我的思绪就挪到了别处,最后只好草草呜咽了一声。

在我想好应该怎么做之前,我得先吃上一碗锅里的红豆薏仁百合粥,十一点到楼下的美容院里去做个脸。在喝粥和做脸之间,我还有时间登录微博回一封信,分析一则案例。信是昨晚发来的,当然是匿名。那个正在跟上司暧昧的姑娘写信还算通顺,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好像做好了挨一顿骂的思想准备。每天信箱里都挤满了这样的信,我最多也只能抽样选几个代表。你骂得越狠,往你账号里打赏的人就越多。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出门之前,我扫了一眼他房间里的立式正装衣架。昨天我看到他把自己最喜欢的那套通勤搭配——藏青正装外套,米色衬衫,深蓝斜纹领带——从衣橱里拿出来,挂在上面。金色袖扣搁在床头柜上。就像每一个普通的上班日一样。现在这套衣服被他穿走了。袖扣也带走了。穿成这样去幽会未免太正式了——我忍不住想——那一打名牌马球衫,我都白给你买了吗?

K

梅花鹿在我手掌上吃树叶的时候鼻子蹭到了袖扣。鹿一皱鼻子,不满地瞥我一眼,掉转头。我就势在它屁股上拍一掌,鹿噗嗤抖一下,很受用。受用的母鹿浑身散发着可疑的气味,悬在动物园里常见的那种干草加粪便的气味上。我此刻的嗅觉,好像就困在这两种气味之间的夹层里。不过,也可能都是扯淡,是他妈的错觉。鹿可不像人那样随时会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