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4/10页)
施瓦茨最后一句提醒我,我已经一次性犯了所有可能得罪老板的戒条。而且他完全没有问起莉莲,他认为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不过,他的语气要比话里的意思松弛——他的咬字,竟然比切牛排的时候更松弛。我开始怀疑,把我逼到口不择言,正是他早就打好的算盘。
向人力资源部经理维姬求证的时候,她当然什么都不肯表态。我追问一句,她就抛一点似是而非的线索。
“玻璃天花板最多就是上不去,也不至于要我头破血流吧?”我说。
“这个……不好说。安德鲁在的时候,倒是确实讨论过你的升职问题。”
这话间接证实了我的判断。毕竟,我在销售部经理这个位子上已经待了六年多,确实到了不进则退的关口。职场江湖上总是流传着不升职就走人的故事,但如果你以为那都是资深员工在跟老板讨价还价,思维就太简单了。站在老板——新来乍到的老板的立场上,一个薪酬达到全公司中层级别最高水平的部门经理总是略显可疑的。如果此人偏巧是前任的亲信,那么,哪怕他什么都不做,老板也能从他的面部肌肉纹理中分析出满腹怨气。碰到这样的情况,那就不单单是刁难他升职的问题了。新老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先下手为强的机会。我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传说,但我从来不往深里想。
“所以施瓦茨带来的那个香港人,就可以拿我这个位子当跳板?过两年就能当上副总了吧?”
维姬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绕过这个问题直接进入她的轨道。
“认识有十年了吧,这些话我只跟你说一遍。你不要再问为什么,你要考虑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难道要我辞职?”
“施瓦茨知道你不会辞职。至于向纽约总部或者本地的劳动仲裁机构申诉,你也知道,这对我们双方都不是经济有效的选择,对你尤其如此——如果施瓦茨把这份你签过字的意向书拿出来,恐怕你还得背上出卖公司利益的恶名。你的合同年底到期,如果公司期满不续,那你简直等于净身出户。但是,现在公司主动提前跟你解约,就能按最高标准给你一笔遣散费,还有推荐信。你知道,在这方面,我们公司一向是很有人情味的。”维姬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在说服住户赶快领速遣费的动迁组组长。
“我也是为你好。”动迁组温柔地下了最后通牒。
我当时很想在桌上抓起一样东西。但她的办公室实在太干净了。惟一的玻璃是窗台上的金鱼缸。我想象着自己慢慢走过去,冷静地掀翻鱼缸,鱼缸磕在桌角,连同我的遣散费和推荐信一起砸得粉碎,落到地上。那几条锦鲤吓得跳到她身上,水在地毯上洇湿一大片,太阳在碎玻璃上折射五彩弧光。
我没有走过去。我需要遣散费,也需要推荐信。我鄙视我自己。我用一半的自己义愤填膺,用另一半计算“最高标准”大概是多少钱。用这点成本换掉一个关键岗位,应该符合施瓦茨的心理价位。圆鼓鼓的鱼缸壁把锦鲤放大了一号,大得仿佛能贴上简老师似笑非笑的脸:“你是焖烧锅式的分裂人格,别人看不见,里面都已经酥烂酥烂的了。”
也许简老师的脸能从任何动物的身上浮现出来。在熊猫馆里转了大半圈,我才在假山一侧看到酣睡的熊猫的半边屁股。恒温的玻璃馆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所以大团大团的白毛就只是顺服地贴在熊猫微微起伏的屁股上,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竖起来。莉莲说过,她小时候的理想是活成一只熊猫,抱瓶牛奶从滑梯上滑下来。就像一格一格的慢动作。掌声一片。胖得顺理成章,懒得理直气壮,睡不醒没人敢吵你,没胃口就有一群人替你着急,你不肯交配就有人放A片给你看。偶尔醒来,你根本不需要表情,买票进来排队参观你的人都会觉得你在向全世界微笑。
好吧,这一圈终于兜到了主题。莉莲的脸终于替代了简老师的脸,从熊猫的屁股上浮起来。办公室里,那是一张特征模糊的脸。聚会时她涂一点口红,淡紫色衬衫的扣子松开第二颗,五官才会生动起来。“可还是看不出锁骨呢,”有一次经过她办公桌边,我听到她在电话里跟什么人抱怨,“我总是比目标胖五斤。”
那天我在酒吧里特意瞄了一眼。她把左手肘撑到椅背上,挺胸抬头,这时候左边的锁骨位置其实能看出一个浅浅的窝。上午她刚见过客户,还留着大半妆。假睫毛粘了一天的风尘,重得快要落下来。酒吧里最大的长桌边挤满了我们销售部二十个人,每个人都听到她突然提到了那份意向书。
“为了这个月超额我可是先斩后奏了啊。我答应人家可以改掉那一条,记得跟你提过一句的?”
她没有提过,我很确定。当着那么多人,我还是含糊地笑了笑,咕哝一句:“好像是……这么拼啊,到这里还要谈工作?”
她凑过来两句话就说清楚了事情原委。我有点吃惊她现在对客户许诺的胆子越来越大,但这不是个适合好好提醒她的场合。很快,血腥玛丽里的番茄汁和伏特加就弥漫在我的喉头和胸口,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以至于莉莲从包里把打印好的意向书拿出来让我签字的时候,我几乎看都没看就去摸笔。
“你还是看看吧……我知道,这有点风险。但是人家也没要折扣……”
我去摸笔的手停在半空中。旁边已经有人开始起哄,说莉莲你怎么谢经理,这个字签下去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秧子架到这么高,我要是陡然跳下来,倒像是不配合气氛不给大家面子。于是我捏着那张纸,想象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应该是什么样子,然后转过头来直视她:“签下去就是要替你担肩膀的——你总得揉揉吧?”
酒吧的气氛立时活跃起来。会咬人的狗不叫,越是喧闹的绯闻就越安全,这也算是办公室经典法则,但前提是你得照着经典剧本演下去。莉莲两只手作势放在我肩膀上,但没用力。
“我在年会上抽到的那张套房赠券可一直留着呢,”莉莲的口气像是早有准备,“送给经理预祝高升,也谢谢替我挡子弹。哎,我不开玩笑,正好跟你太太两人世界啊。”
“一张赠券就想贿赂我?”鬼使神差,我在常规答案之后又加了一句更有剧场效果的,“两人世界早就没感觉了。最近忙得无欲无求,连老婆的作业也交不出。”
这类部门的庆功聚会最大的兴奋点就是拿经理当靶子,若是我演不出浑身的弹孔,就拿不了满分。“好办啊!换个人陪就行啦!”几个人同时说,声波像齿轮一样彼此镶嵌,摩擦出不怎么悦耳的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