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5/10页)
“行啊,”莉莲接得飞快,“只要经理一句话,我随叫随到。”
“你嘴还挺硬。”
“你心软就成。”
话递到这份上,我的心是真的软了。但是,说到底,如果当时有一点点迹象能让我警觉施瓦茨的计划,我就不会签下这个字,更不会由着莉莲把赠券塞进我的公文包。施瓦茨是迟早要行动的,他只需要一个借口,但我这么快就主动送上这个借口,还是让事情的本质发生了一点变化。不管是莉莲的锁骨,还是两杯血腥玛丽,抑或我那点残存的英雄救美的幻想,都不足以让我甘愿付出失业的代价。
“失业?开什么玩笑?”后来维姬听到我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夸张地嚷起来,“过几天事情停当了以后我就把消息放给猎头公司,你就等着接电话好了。当然,不一定会是五百强,可能招牌不像咱们公司这么大,但是规模小一点的企业活力强啊,成长性好啊。”她顺手扔一张英文报纸到我眼前,拿腔作调地念英文标题:“IBM全球裁员十一点八万人。”
“西门子微软高通迈威,哪个不在裁员?一整个部门端掉都有的是啊,明天也许就轮到我呢。早一点出去,还有到别处当CEO的机会。”
“过一阵再挂出去吧,”在她的调门越升越高时劈头打断她,让我的感觉略微好了一点,“我想安静两天。”
“呃,也好。可以给你两周交接,再长一点都没问题,这段时间你上不上班都行,想度假现在也正好是淡季,马尔代……”
我一甩手,把她的“夫”字关在了身后的门里。
从熊猫馆往前走,有个笼子里关着一头巴西狼。整个动物园就这么一头,至少七八年前就关在这里了。我觉得这里是动物园的终点,来过这里我才可以回家。就连写在那块方牌子上的字,我也几乎能背出来。雄性,又名鬃狼,野外数量稀少,爹妈是巴西赠送的国礼,多年前就死了。它的出生创下了巴西狼在亚洲首次繁殖成功的记录。
巴西狼并不怎么像狼,个头和火红的毛色更像狐狸,还长着一双有点喜剧效果的大耳朵,后腿比前腿长。牌子上说它生性胆小温驯,以吃浆果为主,有个绰号叫“素狼”……等等,素狼?
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转回头看它的眼睛,简直能看出一丝羞愤来。于是此后它所有的动作都好像有了新的意义。它在笼子里来回走,努力然而毫无野性地发出凄楚的嘶鸣。不管它有没有朝我看,我都觉得它在回避我的目光。我觉得,我把它看得无地自容。也许反过来也一样。我总是在想,有没有可能挑个月圆之夜,一直躲到闭园以后,听一听它的叫声会不会凶猛一点,变成狼人以后还是不是只吃素。如果我是武林高手,会缩骨术,我就钻进笼子,打开插销把它放出去。能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呢?它只吃素。
所有在假想中对这头狼的怜惜和羞辱都会引发一阵接一阵的兴奋与刺痛,交替从我皮肤上滑过。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的感觉至少比麻木好得多。也许我来动物园,只是为了这个。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我和这头素狼没有语言障碍,我们可以相互嘲笑。隔着铁丝网,有时候我会分不清到底谁在笼子里面。
它曾经有过一头母狼,从鹿特丹运来,我见过一两回。前两年母狼死了,笼子又成了单人房。我看不出它是否悲伤。我不知道一头只吃素的狼怕不怕孤独,该怎样表达它的悲伤。
昨天我扒着笼子看了它一个小时,它懒懒地躺着晒太阳。明亮的光线下,它的脖子和背上清晰地呈现老态,秃了毛的地方只剩下一块块白斑。也许是我的嗅觉在退化,也许是动物园的卫生状况有改善,反正我觉得笼子里的尿骚味比前两年淡得多。
今天的味道甚至更淡。一路走过去,鼻腔里只有稀释到很淡的湿气味道。笼子的栅栏渐渐在视野里清晰,有人在端着橡皮管子往地上浇水。
五分钟好像有五个小时那么长。五分钟后,我被手机铃声拽回到现实中。
L
彩铃响了大半首歌,吴凯文才接起电话。可任凭我怎么寒暄,他只是愣在那里。我说我是Lilian啊,经理你还好吗,昨晚微信你是不方便多说吧,我懂我懂。他没反应。我说我就想告诉你,我说过的话都算,我知道这也弥补不了什么,可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啊……我欠你一个说法。他还是不响。
我说不下去了。电话那头好像是一个很开阔的地方,显然是户外,但人不多。就像是事先录好的罐头效果,有鸟,有风,有远远传来的、低低的吼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想过七八种可能,但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狼死了。昨天还在晒太阳,今天就死了。”
“什么狼?Kevin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他们洗得真干净啊。就跟从来没有这头狼一样。牌子都摘了。”
不管他在哪里,此刻他的声音脆弱得让我尴尬。以后他会后悔让他手下的职员听到这种声音的。我决定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用平时谈工作的语气跟他说话。“经理,昨天我们已经说好啦。”
“说好了,说好了。”他喃喃地重复,并没有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现在我们应该见个面。”
他像个程序紊乱的机器人,总算接收到一个明确的方向和指令,各项指标都渐渐恢复正常。“哦,在哪里?我有车,如果路顺可以捎你一程。”
路当然是顺的——就算是必须在高架上绕几个圈,他也会说路是顺的。无论在什么状态下,吴凯文总是能做到体贴周到。他说过,这是销售员最重要的品质。接近中午是一天里交通最通畅的时刻,三刻钟之后,他的车停在了我小区对面的马路上。我再度接通他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抱歉,我想你把玩笑话当真了。不管有没有出那件事,他们都会让我走。所以你放宽心吧,这事儿过去了。”
如果这话说在两个月前,也许事情就真的这么过去了。但内疚是有毒的,积压了两个月之后,毒素弥漫全身。我总得找到解药吧。
“过去了?那你还来干吗?这句话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说嘛。”
他尴尬地笑出声来。我一边关手机一边锁门下楼。
“解药就在你自己手里。内疚不内疚全都是假的,你现在需要满足或者克服的,是你的好奇心。暧昧是个花里胡哨的盒子,不揭开盖子,你怎么知道里面不是空的?”一个小时前,当我接到这封信——准确地说是一封公开信时,也像他这样,突然发出了尴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