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7/10页)

J

咖啡座里有四个穿旗袍的女人在演奏民乐,大概是配合整座酒店设计的中国风。二胡,琵琶,扬琴,笛子。仔细听,也不是什么民乐,都是流行歌曲。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跟着哼出了声。

我哼的调子围着我脖子转了小半圈,传回我自己的耳朵。我一愣,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我这是来度假的吗?我是来打仗的,我是来捉奸的——当然,捉奸这样的词,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应该出现在J的词汇表上。

仿佛有刀把J从我身体里割开,任凭她飞升到酒店大堂挑高五米的天花板上,用手肘撑住水晶吊灯,笑眯眯地看着我。透过每一个能够反射的表面——落地玻璃窗,玫瑰花茶,擦得锃亮的黄铜柱——我都能看到她的影子,晃晃悠悠,像是一大块笑得浑身打颤的果冻。

碰到这样的事,J会怎么做?当然不能去踢门,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生活在县级市的女人可以这么干,我不能,或者说J不能。J在专栏里是这么写的:“你以为让对方难堪就能一劳永逸了?你以为加在他们身上的伤害最终不会反噬你?撞开一扇门就像撕裂一幅画。想想看,就算一段感情即将告终,难道你希望以后千百次出现在梦里的就是这样支离破碎的画面?”

能用问号的时候就不用句号感叹号,能有开放式结局的就不要一条道跑到黑,这是典型的J的语法。像反噬这样听起来铿锵有力,看上去高深莫测的词儿,也准确地卡在了合适的位置。其实所谓心理疏导,有哪一种能真正解决问题呢?人嘛,哪个心里没有一个半个倔头倔脑的小人。你把这小人问倒,或者干脆一棍子打倒,心思平静下来,就算完成了任务。至于解决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被时间解决的。

我已经在这家新开张的超五星酒店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我找过乔紫,她找到在旅游网站里工作的朋友,打听到昨天确实有人在这家酒店里预定了今天的董事长套房。“你怎么一问一个准啊,”乔紫诧异地说,“现在这种淡季,平时这些贵宾套房根本没人住,我刚追问了两句,原来是有人用了他们开张那会儿卖过的礼券。”

“哦,”我鼻子里冷笑一声,“是女人吧?”

“这我可没问……你这个巫婆,连这个也算得出来?”

“不是,瞎猜的,”我赶紧打住,“那我换个时间订好了,到时候再找你帮忙。”

他到现在都没有给我打电话,没有找个借口宣布在外面过夜。或许他太兴奋了,还来不及想起这件事。他们的脑容量暂时不够用,只够装得下对方。前年圣诞夜,这样的感觉我也有过。床单不晓得什么时候整个从床上掀起来,把我们裹在里面转了个圈。我的头发垂到床沿下,吴凯文压在我腰下的右手几乎失去知觉。我们与床单,床单与床,床与地板,全都构成了匪夷所思的夹角。我的所有感官中,只有鼻子和耳朵还在工作。鼻腔里是他浑身散发的香槟酒味,耳边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叨。

“你就放心好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兜得住。”他说,“最多两年,也许需要再到总部培训一年,怎么算都该轮到我升职啦。六十万年薪加分红,够不够用?”语速很慢,音量很小,带着回声,一遍又一遍旋转。我不知道是他真的说了那么多遍,还是我得了脑震荡。

就算我脑震荡好了。可是,在一座大得没有边、谁也不管谁的城市里,还能有什么漂亮的情话能比这一句更动人呢?他不扯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只提他眼前觉得最重要的东西,像是拿着一个帆布大包,跑到我跟前的草地上,哗啦一下倒出来,叫我全拿去。这也就够了,比我专栏里写过的所有句子都好看。至少那一刻,我觉得真是这样。结婚五年都还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应该没有什么理由不能永远了。

他们推开旋转门的时候,我正在计算——五年加两年……见鬼,还真是到了那个不吉利的年份。一个多小时前,我特意在咖啡座里选了柱子背后的位子。只要歪歪脑袋,他们的行动路线就能一览无余,反过来,我这里却是他们的视觉盲区。

这两年一过,该来的都来了,该走的都走了。她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翻包,快到前台时摸出了赠券。他跟在后面,走一步停一步,装模作样地看手机。董事长套房,一个年轻的、也许跟他一起加过无数个夜班的女人——拿这些来庆祝升职,真是再合适不过。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女人的五官只能看个大概,但白皙的肤色很抢眼。悬挂在大堂里的中式灯笼在她身上打了一圈淡黄的光晕,像透明的鱼鳞。

旋转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办完手续后,他们并没有马上找电梯上楼,而是在酒店的花园和游乐设施里转来转去,有点像质量验收。有两次,她的手伸出来挽住他,他没躲,但也没趁势发展,然后走两步他们会自然分开。也许他们之间,已经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到足以抑制好奇心的地步。他们知道前面还有的是好日子,慢慢地走就是了。

最后一个念头是条鞭子,抽晕了那只已经在我大脑里转了几个小时的陀螺。我喝了一大口伯爵茶,杯沿上多了半圈唇膏印。出门时我特意开了一管新的香奈儿,就是想把我整个人的色调提得亮一些,再亮一些。然而疲倦势如破竹,以至于他们终于走向电梯时,我想站却站不起来。鼻子酸胀,浑身上下却根本调动不出一滴液体。

民乐四重奏刚好在完成《红豆》的最后一句。吹笛子的姑娘突然像从瞌睡中惊醒一样,在“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的“流”字上用足力气拖长一拍,却居然走了调,变成一声格外刺耳的啸叫。这声音总算松动了闸门,泪水从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我觉得从耳朵里一起流下来。我转过头,天顿时就黑了。

K

起初是装睡,但渐渐地,整个肉身先是沉重,再是轻盈。新装修的套房里充满各种可疑的气味,但沙发垫子真是说不出地舒服,把你整个人都托在一道软硬适中的平面上。我知道我没睡着,我怎么睡得着呢?我只是进入一种能主动控制梦境的状态,简老师别想从这样的梦里分析出什么潜意识来。这更像是一台附带剪接功能的放映机,我自己剪,自己放,自己看。

材料都是新鲜的,刚刚发生的。从两个小时前有人推着晚餐进套房开始。然后是酒店给贵宾安排的各种仪式化的打断:点蜡烛,送鲜花,切龙虾,上一只会喷火的蛋糕。我们各自的台词只能穿插在其中,既不流畅也不自然。我们都不是那种能把服务生当空气的人,我们都忍不住猜想他会怎样揣度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们有义务扮演一对渐入佳境的情侣——哪怕观众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