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第8/10页)
站在服务生的角度上,大概更像看一场弹幕电影吧。我们说的话在空中飞来飞去,偶尔抓住了一点意思,就跟着笑笑。
“他们说你要去创业……”
“他们还说我会升职呢。”
“你真的不怪我?你本来可以把我也拖下水的。”
“然后呢,一起沉潭?你不怕当淫妇,我还懒得当这个奸夫呢。”
“那天在酒吧里,假如换一个人,假如不是我求你,我不相信你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好吧,其实我也不相信。”
“还有……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头狼,真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颜色很漂亮,跟你的头发有点像——新染的吧?”
她确实漂亮多了。我是说,比起五年前她刚来公司时,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头发的颜色,鞋跟的高度,手包的牌子,笑容的频率。英语仍然有一点口音,她说上大学之前就没有碰上过能把重音念对的英文老师。可她很快就学会一套让英文显得更地道的花样,比如恰到好处的关联词和插入语,比如听不太懂的时候她就礼貌地打住话头,微笑着把自己听懂的单词重复一遍,剩下的让对方填空。她就像是一张用不完的画板,每画一幅,就能把前面那幅完整覆盖,不留一个死角。
所以她说的没错。如果换一个人,我的头脑大概会冷静得多。比她漂亮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但是我很少在她们身上看到像莉莲那样新鲜的、仿佛野生的饥饿感。她那么急切地学习那些早已让我们麻木的规则。她不在乎姿势好不好看,只想尽快占领这座城市,包括其中的男人。总有男人给她送花,同事说每次名字都不一样。这不是什么坏事,销售部的女人当然应该学会跟男人周旋,哪怕世界五百强公司的销售部也是如此。
直到现在,直到我躺在沙发上,假装不知道她轻轻帮我盖好毛毯时,我仍然没法确定我是否喜欢她。或者说,喜欢这种词太简单太年轻了。服务生进进出出的间隙,她在认真地勾引我,争分夺秒地完成一个她早就想好的任务。她觉得欠了我一笔债,必须尽快勾销以后才好重新上路。有时候恰恰是这种笨拙让我既害怕又感动。终究还有人,而且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对规则有如此偏执的信仰,就像十年前,七年前,甚至两年前的我。
手机叮一下送来刷卡通知。两千八。简老师又在用我的副卡。对莉莲这样的人,简老师会作何评价?很奇怪,即便是面对这样的事,我也很难把她的身份从专栏作家变回我的老婆,我没法想象她也会吃醋。“你知道他们有多努力吗?”提起城市里的新移民,她会不咸不淡地来上这么一句。她的话里有四平八稳的公正,也有不易觉察的势利——一旦觉察,你就会觉得既准确,又锋利。
在酒精的作用下,J的脸和L的脸也会奇妙地叠在一起。除了皮肤都很好以外,她们的五官并没有更多的共同点。但是,在某些时候,她们倒是都会出现一种坚定的、不容分说的表情。J总是想当我的老师,而L总是想当我的学生,她们并不在乎我愿不愿意。某种程度上,我好像成了她们之间的过渡带。我觉得,总有一天,L也会学到像J那样准确而锋利,她们的面孔会越长越像。
灌下两大杯红酒以后,我夸张地表演醉意。我说奇怪啊平时没那么晕,大概早上在动物园里走累了。她过来扶我的时候,满身果味香水飘过来,我差点就势抱住她,像抱住一大捧草莓或者车厘子。然而我还是没有抱她,我需要时间缓冲。她愿意以身相许,并不代表这事情不会有代价。每件事都有代价,这是城市的首要规则。
更何况,妈的我不知道我还行不行。至少有半年我好像根本不需要女人,在黑夜里当个孤独的飞行员让我特别惊慌也特别轻松。对于冲动堆积到什么程度,才足以阻挡那如潮水般袭来的厌倦,我实在拿不准。
拿不准就先不要拿,等一等,看一看,所有的问题都是被时间解决的——这话也是简老师说的。她又说对了。
L
还好他醉了。也许不是真醉,那也无所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缓解渐渐在我心里弥漫的尴尬。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在酒桌上陪伴手里握着订单的男人,那些拿黄段子试探我底线的男人,那些喜欢突然俯下身掸掉你头发上的树叶的男人,倒没这么麻烦。那只跟手段和经验有关,掌握规律就有胜算。反正有规律的事情总是好办的。
但K不是。我愿意了解他,愿意逗他发笑,比我原来以为的更愿意,于是交谈渐渐带上了一点危险的气息。我开始发觉,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也许不会局限在一天的纸醉金迷里,不会只留下一点关于龙虾和床的甜软记忆。
“你难道从来没怀疑过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如果是,也很正常。你最好把演技练得再好一点,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要不然就会变成下一个我。”
“但是……你从来不觉得我很崇拜你吗?”
“这种问题是陷阱吧。No comments.(1)”
他心不在焉地抵挡着,手里的刀叉却越发娴熟,在龙虾肉上划了个诡异的十字。
“你这年纪,早该要个孩子了吧?”
“这又不像养个小猫小狗那么容易。人跟人,是讲timing的。嗯,就好像你跟客户谈生意,互相提proposal(2),她条件成熟的时候你没准备好,你觉得划得来的时候她开始计较成本。时间一长,谁都觉得不提才是最大的默契。”
说到老婆,他的话突然多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用词越是冰冷,越是把这些事情类比成做生意,我就越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我想象得更亲密。那个让他交不出作业的老婆,跟他是一类人。他们可以坐在同一张谈判桌的两边,而我不是。至少现在不是。他们是那种跟着村上春树跑步或者谈论跑步的人,他们穿着“布鲁斯兄弟”棉衬衫在寺庙里短期出家或者接受轻断食养生疗法,他们在日式居酒屋等鳗鱼饭端来时独自喝啤酒看杂志,那些杂志上出现最多的词是“小确幸”或者“滋养”……我得承认,想到可能会搅乱他们那个严密而美满的世界,我还真有一点类似恶作剧的快感。
我给他盖上毛毯,看着他的眼珠隔着眼皮轻轻转动。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浑身的毛孔骤然收缩。超五星酒店董事长套房的隔音,好得足够让一群人在屋里默默地杀掉另一群人。
不光是隔音好,整个套房里的所有细节都在抢着向你表白:这里物有所值。双卧,起居室,餐厅,书房,都带阳台。淡玫红丝绸被面,全套的仿明家具——套房专属管家说这是黄花梨,接口都是榫,不是钉子。他在介绍的时候,我心里嘀咕,就算你说这是紫檀(虽然它一点都不紫)我也不会怀疑,我真的搞不清楚。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认真地凝视一格格镂空的龙纹屏风,再透过这些格子欣赏摆在小茶几上的孔雀蓝瓷瓶。瓷瓶顶上当然会有一个角度合适的光源,像是正巧追过来一粒光,钉在瓶子鼓得最高的那个点上。见到这画面,作家会说莫名其妙的话:温润,底蕴,岁月静好。但我只看到钱,很多钱。钱能买来耐心,能买来巧夺天工的榫,换掉粗鄙的钉子,还能买来永远沾不到一丁点泥的细高跟,从加长轿车上骄傲地伸出来,轻轻落到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