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4/5页)
然而水龙头还是给拧上了,以一种格外圆满的方式。先是弓与弦试探着轻声厮磨,再是低沉的叹息此起彼伏。琴声像发酵的面团,在头顶的案板上小心翼翼地翻滚、摔打,揉进李小晚的五脏六腑。李小晚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反正旋律确实不算复杂——拉到需要用力推高的地方,便轻轻慢慢地滑过去。李小晚不太懂音乐,不知道他的乐谱和指法有没有背错,也看不到他的手有没有发抖。
李小晚找到两张旧报纸,卷成细长的圆筒。她站到床垫上,让圆筒一头抵住天花板,一头罩住右耳,好听得更清楚一点。第一层泪水漫上眼眶时,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天花板在一个长音中微微震颤。
那天晚上李小晚的睡眠质量达到人生巅峰,醒来以后觉得,如果深吸一口气,她可以发出头腔共鸣。她意识到,十天以来,这是第一次没有听到滴水声。
五
石块扁平,最适合掷出长长的抛物线。沿着抛物线的轨迹,警察找到公路北侧山坡上的几棵树。树长得很好,毗邻公路的树木很少有长得这么好的。树干粗壮,适合攀缘,树冠茂密,足够藏下一两个人,大人,小孩,都没准。也可能是猴子,主持人说。
李小晚在网上反复看这段视频。它原先应该是一档电视节目,被人截到“秒拍”上,便于播放转发。主持人浑身散发着浓重的广播学院气息,字正腔圆,面无表情,稿子显然不是她写的。李小晚把手机横过来,主持人的脸骤然放大。李小晚拉进度条,按暂停键,再松开,试图在主持人说“也可能是猴子”的时候,看到她面部肌肉的变化。她看到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确实有点好笑,不是吗?类似事件并非绝无仅有,主持人说,去年就有位董事长在风景区被猴子用石头砸死了。当然,这一回,情况有点不一样,石头砸在受害者的手腕上。无论是石块的力度和锐度,还是受伤部位,这都算不上致命一击——如果他是站在路上的话。不幸的是,当时他在一辆时速一百公里的汽车上,他的手腕握着方向盘。行车记录仪上,镜头猛地一歪,路面仿佛飞起来。
然后是同类事故综述,呼吁公路周边加强管理,明确相关部门的责任,谴责并警告公路边恶意投掷的人——如果不是猴子的话。最后是采访心理学家,剖析反社会人格的形成原因。五分钟的报道,提到受害者用的都是化名,有一张打了马赛克的肖像,石块和侧翻起火的汽车给了一个特写镜头。这些就是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的痕迹。李小晚想,如果不是死得这样意外,可以让观众感叹一下世事无常,庆幸自己尚且安全地躲在空调间里,那么他一辈子也上不了新闻,也不会有这么奇怪的化名。
一块石头把一个人变成一个潦草的符号,湮没在社会新闻的杂草丛中。这条新闻的所有意义就在于没有意义,中心思想是一个人的死居然可以这样没有意义。至于肉身与记忆,还有他的琴,空弦的回音,都成了某种类似于水蒸气的东西。李小晚想,这样混蛋的事,只有蹩脚的小说家才干得出来。他们眼看着快要用冗长的心理描写把自己写到睡着的时候,就会抓一个倒霉蛋出来,制造一个小概率事件,换一场假高潮。石头。为什么,只是一块石头?
李小晚试图回想,在那天睡了一夜好觉之后,在他出事之前,她还见过他几回。至少有一次是确凿的:那天她从超市回来(是的,她又开始出门了),他也在那部塞得满满的电梯里。她记得她有过一闪念,想谢谢他——只要一句谢谢,他就应该明白这几天她睡得很好吧。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电梯里人太多。也许不用说,他只要瞥一眼她的脸色就知道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她想。她已经连着好几天静静地听他拉同一首曲子了。那曲子一响起,她就相信今天又可以睡得很好,她不知道这会不会形成某种依赖性的条件反射。下回再碰到他,她也许可以建议他换一首。
她没有再碰上他。电梯里开始有人说他出了事。他们说的是他的门牌号,她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她楼上的那一间。她的脑子在麻木地运转,她想这栋楼里的人原来也是互相认识的。他们平时蜷缩在各自的屋里,就等着天上落下一块石头,然后像装了弹簧一样,飞快地探出头来。他们互相交换着关于他的信息,叹息着拼凑他的经历。他们每句话之前都要加上“我听说”,最后都要补上一句“不信问问物业”。
物业说他公司有人来过,派出所也来过。他走的那天天气很好,照例跟小区门卫打了招呼,说要开车出个短差,两天以后回来。他的公司这两年业务拓展的重心是周边的二三线城市,就是新闻里讲的“以本地为圆心,逐渐加大半径向外辐射”的那种。他开车经过的那条高速公路就在公司规划的第二层辐射圈上。公司鼓励职员自驾出行,因为这样要比出租转火车再转出租效率高得多。买那辆车的钱里有公司给的购车补贴,皮夹子里装着公司发的加油卡。
“当然是工伤。”有人开始愤愤不平,因为物业讲“听说对于赔偿数额有分歧”。“以他父母那样的年纪和精力,怎么可能搞得过那家公司呢?”另外一个人冷静地接口,然后自我介绍说他是律师,还从西装口袋里拈出一张名片发给李小晚。律师的老婆挽着律师的手臂,感叹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倒霉,不明不白地死了,家里连一个可以替他出头的人都没有。为什么,女人说,三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门卫里资格最老的胖爷叔讲,五年前他刚搬来的时候身边好像有个女人,那女人好像把头发染成棕红色。后来?后来就不见了。
各种信息在李小晚的脑袋里扭打在一起。她知道,没有人会告诉她,当石块以几万分之一的概率击中他的手腕时,他正在想什么,嘴里是不是哼着一段旋律。她想,如果可以证实这件根本无法证实的事,也许她会好受一点。
但她注定不会好受,而且这种不好受多少能抵消掉一点莫名其妙的内疚。入夜,她坦然接受了卷土重来的失眠,简直像拥抱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再也不会有大提琴拉的催眠曲了,静默让人难以忍受。而这静默居然渐渐潮湿,嘀,嗒,嘀——嗒——嘀嗒,声音由微弱而清晰,由温柔而坚定。顷刻间,她觉得水滴洇透了整个房间,像一张被眼泪爬满的脸。
六
“下次吧,我们回头再约。等你想好你究竟想说什么——至少等你确定你想跟谁说以后,我们再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