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5/5页)

心理咨询师合上笔记本,挺直上半身,叉起碟子上的一小块茶点。切成小三角的三明治里嵌着薄薄一片烟熏三文鱼,他小心翼翼地确保鱼肉和面包全都塞进了嘴里。

“不管怎么说,放松点。你知道就连三文鱼也分两种,一种是普通型,一种是自弃型。”

没有人接口,他只好继续背书:“这不是我说的,是科学家说的。自弃型三文鱼懒得吃懒得动懒得长大,它们的激素浓度有好几种是明显异常的——有的比正常指标多点,有的少点。我的意思是说,抑郁是生理性的。你想啊,鱼又不用上班不用谈恋爱不用设计封面,可它不是照样会抑郁吗?所以说,不要气馁不要自卑,有了病就得治……当然,我没有处方权。”

早就开始暗暗后悔安排这场约会的编辑拼命挤出一丝笑容。“刚才你们说得热闹,我顺手把单买了。”

傍晚,李小晚一踏进自家大楼,就感觉出了异样。频率,她想起楼上的男人说过这个词,那个以“赫兹”为计量单位的词儿。耳朵先于头脑反应,于是她的腿被耳朵指挥着绕过电梯,走进了小门背后的楼道。

一层层走上去,李小晚的心跳越来越快,她不知道这是因为爬楼梯太累太急,还是因为越来越靠近某个神秘的声场。熟悉的旋律断断续续出没,天知道它是外来的还是自发的,是真性的还是假性的,属于生者还是死者。她甚至来不及害怕,来不及细想,一首在阴阳界任性穿梭的曲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最后敲响楼上那扇门的时候,李小晚几乎整个人都扑到了门板上。

琴声戛然而止,门里似乎迟疑良久,才打开。

先在视野中凸起的是大提琴。支在尾柱上,就是一把大提琴应该有的样子。但女人迟迟疑疑地走过来,挡掉大半个琴身。

李小晚的第一个反应是,她的头发是黑的,并不是物业说的棕红色。她很想问你为什么不染了,还好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被她忍住。这是个好现象,她想,我至少比三文鱼要理智。

只消三言两语,她们就明确了对方的身份。女人并不追问楼下的邻居为什么这么好奇;而李小晚也不需要知道,女人回到旧居,有没有跟他的亲属打过招呼。厅里空了大半,要紧的东西都陆续运走了。没有换锁的必要,女人的旧钥匙仍然开得了这扇门。

“刚才那曲子是你拉的?”

“对啊。好久没试过,手生。琴倒不太涩,弓毛换过,松香也抹过,比我靠谱。”

“一直有人拉的琴怎么会涩?你们俩以前都学这个?”

“什么?没有的事。他连五线谱都不认识。”

有什么东西脆生生地断了。这一回李小晚可以确定是假性幻听,断裂的声音来自身体内部。

“我很难过,你不懂……我是说别人不会懂。我走的时候,他说世界很大,只是他懒得动而已。我没想到他真的就一直在这里。人没了,琴还在。”

李小晚的社交潜能突然爆发,很快就从女人的话里套出了她想知道的信息。他的手没有受过伤,她也没有。她只是比他更善于放手而已——琴放得下,人也放得下。李小晚想,太俗套了,这类女人总是会碰到胸无大志身无长物的男人,他们只会自己给自己编故事。故事总是编得不合逻辑,违反常识。当然,如果对面是一个连空弦和滴水都分辨不清的重度幻听或者轻度抑郁症患者(也可能兼而有之),那多少有点用。

“你拉得很好听。”

“老柴的,《船歌》,难度不高。也算学过吧,三脚猫。以前每回听他猛夸的时候,我都不太好意思。只够骗外行。”

“大部分人都是外行。其中还有一部分,也许是一小部分,就喜欢受骗。不过呢,要骗,就最好骗他们一辈子。”

有那么一小会儿,女人仿佛有一半身体浸没在回忆里。曾经,男人喜欢关上所有的窗户,坐在地板上,说来吧来吧,你一个人拉,我一个人听。

李小晚心里一动,追问道:“然后他会录下来?”

“有时候会,用手机。不过我不许他接上扬声器放出来,至少不能在我在家的时候放。太尴尬了。你知道,我们早就过了那个年纪。”

“所以你不在的时候他会放?”

“那我可管不着。”

警察并没有从侧翻的车里找到他的手机,也许早就甩到远处,落在了山坡的草丛里。李小晚想,也许会有人捡到它。捡到了又怎样,它还能用吗?会有人好奇到打开所有的音频,一条一条听过去吗?就算听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二百五十公里之外,在这套已经挂牌出售的房子里,在即将被重新装修的卧室里,用一把大提琴拉的《船歌》曾经被反复播放。扬声器贴着地板,音量调到最大,好让每个音符像流水一样灌进楼下的耳朵。拉一个长音,地板便会微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