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你或植物(第2/5页)
康啸宇在名片上的头衔是《新文学》杂志的编辑室主任。
“钱妈妈不会闹事的。她连话都不怎么说。”
“这倒是。不闹,所以警察也不管。她就瞪着眼睛看我,看谁给我寄稿子,看我怎么接作者的电话。有两回还替我们办公室种的蟹爪兰浇了水。你知道那玩意儿不爱水。活活浇死了。”
钱素梅呢,是不是也不该给她浇水?她的手伸过来,被消毒药水泡得粉白的皮肤纹路有点刺眼。姚烨说你太干了应该用点护手霜我拿给你。在平时,钱素梅一定会冷冷地摆摆手说算了。可是那天,她笑,露出半截灰黄的牙齿。她说好的我要用你最贵的那种,抹一把两美元的那种。说这话的时候姚烨就应该警觉了。也许有时候,人就跟蟹爪兰一样,应该保持那种干枯而强韧的状态。不要给她任何液体。
“你老婆呢?”姚烨放下浓缩咖啡,问康啸宇,“你们文化人流行分开旅游?”
“一大早她就赶火车去了马赛。怎么说呢,这其实不能算是旅游。她是出差,我属于,顺便请个假,陪着玩一趟的那种。马赛是纯公务,她觉得我没必要跟着,过两天我直接去尼斯跟她会合。这是我们的相处方式。”
“你真体贴。她也是。”姚烨努力让“体贴”两个字的拖腔不那么明显。
康啸宇戴着墨镜,单侧眉毛挑上去又落下来,身体略微前倾又颓然后仰,压在金属椅背上。正午的阳光照过来,正好劈在他鼻梁上,于是身体一半亮一半暗。巴黎的饭馆和咖啡座似乎反倒不及上海的讲究,姚烨稍微用点力,就能感觉到椅子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摇晃。
“她那个人,细心得很。你昨天先走,她跟我说,这姑娘,看起来有心事。”
“我只是吃得太撑了。我倒是觉得你比她更细心,能找到我住的地方。”
“压在盘子底下的酒店名片……不用太细心,也能发现。”
“你完全可以装作看不见的,就像两年前。”
“两年前,”康啸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并没有装作看不见。你别忘了,殡仪馆外面,我跟你一样,都是给家属挡在门外的。”
姚烨当然没有忘记。她跟康啸宇,统共就只见过这么一次。“姑娘,你是好人,”她记得钱家舅舅对她说,“就是不合适进来——懂吗——真的不合适。”一转身,钱家舅舅一巴掌挡开康啸宇,就像川戏里的变脸一样充满弹性,“你,滚!”
姚烨想跟钱家舅舅说,我们不是一伙的,我们是两回事。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人家对你再客气,对康啸宇再不客气,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无论如何,你跟康啸宇被他们归在同一类里。对于钱素梅的死,你们都负有责任。
“对不起,这事我不该提,”康啸宇的嗓子突然变得尖而干,“医院里还那么忙?”
“我不在医院里干了。”
“什么……怎么会?”
“两年前辞的职。我没法输液。看到针往静脉里戳就发抖。从那件事以后就落下了这毛病。”
“哦……”迟疑良久,康啸宇才徐徐叹出一口气来,“可以理解。我应该想到会这样。”
“也不能算是一件坏事吧。我现在跟朋友合伙开网店,时装百货,母婴产品,什么都卖。医疗圈的那点知识和人脉倒是用得着。忙也是忙的,好歹心里轻松。生意不算很好做,但至少,够我一年出来度个假什么的。困在医院里的时候,你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我知道。我是说,我知道困在医院里工作,大概是什么感觉。”
“哦?”
康啸宇清清嗓子,调整呼吸,好像悄悄按了遥控器,自己给自己换了个频道。
“看不见的气泡,速冻在管子与管子的缝隙。坚硬的,明亮的气泡,等待一个漫长的冬夜,来了又走,等待冰胀裂滴瓶的瞬间,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被春天唤醒,等待你,或是一株植物,听见碎冰互相撞击的那种,叮当声。”
“什么?”
“诗。”
“谁写的?”
“钱素梅。”
三
其实钱素梅很好用,这话是重症监护室的护士长说的。
“别理会刘主任怎么挖苦她,也别以为她两眼发直的时候就没在听。关照她的话根本不用说第二遍,她会一板一眼地做,一个步骤都不会跳过。八号床那位发哮喘的,一口气上不来玩命拔管子,连家属都拦不住。只有她对付得了。”
“不过,”护士长突然压低声音,右手一把搂住姚烨,“咱们有一句说一句,她太木。当护士的不能这么木。跟主任打交道要小心,跟家属打交道那就更是个学问了。话不能说亏也不能说满,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她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自己悄悄做了多少事,一件也讲不出来。只能把一张没表情的冷脸搁在那里,你说说看,如果你是家属,看到这张脸丧不丧气?不投诉她,投诉谁?”
所有跑到医务科投诉钱素梅的,最后都要拉上一个罪名:冷漠,麻木,感受不到病人和家属的痛苦。每回有人过世,最后跑过来收拾床铺,把这一页清零的,十有八九是这张冷漠的脸。这差不多成了重症监护室的规矩。要是这一天老撞上她,有经验的家属会跟新来的家属说,你最好去烧炷香。
“为什么‘死神来了’这种戏,他们老是要你去演?”姚烨刚来医院上班的时候,咕哝过一句。
钱素梅揉揉鼻子,照例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人死了,烧成灰了,微粒子还在?”
到处都是微粒子。你看不见,摸不着,但那些从肉体抽离出来,悬浮在空气里的微粒,是多少倍浓度的消毒药水都杀不灭的。钱素梅问姚烨信不信,姚烨摇头,点头,再摇头。
“你猜,”钱素梅的眼神开始游离起来,“这张床,上礼拜走掉一个喝酒喝死的老板,这礼拜是个在六楼擦玻璃窗摔到内脏破裂的民工,他们的微粒子,会不会就在这里,正吵着架呢?”
姚烨一个激灵,只能赶快把话岔开:“我看,我们还是操心一下十一号床吧。听说已经闹上电视了。”
十一号床上躺着一个九岁男孩,两排眼睫毛垂下盖住深陷的眼窝。几乎每隔两个月,他就要被人从普通病房推到重症监护室,身边环绕着一家老小的抽泣与争执,医生的被声浪淹没的解释,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记者的问题。就这么推来推去也快满一年了,姚烨从来没有见过他眼睛睁开的样子。只知道他全身的肌肉都在萎缩,小腿凹陷的速度要比手臂更快。
“上班第一个月就得看护植物人,年纪还这么小。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