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你或植物(第4/5页)
“也不能说这样的担心没有道理。我没法保证人们会用善意解释这些文字。她在诗歌里表现出的情绪有时候很负面,你刚才听到的那几句可能是她最乐观的一首了。她观察那些拿到化验报告的病人,写他们‘撕掉这些纸,那些纸/纷纷扬扬地/撒下一生的悲伤’。”
姚烨想象不出钱素梅每天会在什么时间躲在什么角落里,“观察”这一切。她究竟在姚烨身上观察到了什么,才会把那件事情交给她来做?在构思那件事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在写诗吗?
“诗里的这个女病人以为她自己的悲伤至少有一个观众,”康啸宇还在兴致勃勃地往下讲,好像在上一堂诗歌鉴赏课,“然而,等坐在三十米之外的那个男人站起来,她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个盲人。具体的诗句我可能记不清楚了,但那个突然的转折我觉得很有意思。”
有好一会儿姚烨都烦躁不已,她不想听这些句子里有多少视角转换,能让谁联想起欧洲的哪一首现代诗,更不想听钱素梅的背景与去年突然走红的哪个人有多么相似。一个句子的诞生,与一个人的消失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
“也就是说,你们的杂志登了钱素梅的诗?”
“没有。这倒不是因为我担心她的诗被曲解——有点争议性,对于诗人是好事。我给她电话,请她来办公室里谈稿子,她都不肯来,只是把信写得更长更乱。在诗句里,我能看到有一个晃来晃去的背影,一个让她失控的人,也许是男人。她无法违背他的指令。”
“什么意思?这个背影是在我们医院里,还是在她家里?”
“不知道。总之应该有点权力吧。她写得闪闪烁烁,诗里的手术刀和呼吸机悬在头顶,随时要掉下来。我开始感觉到不安,我不知道按医学的角度看,那算是什么问题。躁狂?还是抑郁?”
医务科刘主任的干咳和透过架在鼻尖上的眼镜的注视,从姚烨的耳边和眼前飘过。两年前的医院里,护士圈里一直传说着他对女人的态度有点复杂。她摇摇头,极力想把这些甩到脑壳外面去。
“谁知道是不是你编的?现在她反正是没法申辩的。”
“当然,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是不可靠叙事……其实我也希望是我编的。”康啸宇把脸埋进两只大手,上下摩挲,就好像是在用一种特别文艺的姿势做眼保健操,“我希望我从来没认识她。如果非得认识,那我希望,我那天至少回她一个电话。我只是预感到会有麻烦,但是没想到逃避麻烦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在康啸宇的叙述中,姚烨听到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被刻意省略的空白。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
五
三分钟,姚烨说,她只有三分钟。总护士长叫她去谈话。可能岗位要轮转,她轻快地说。
以姚烨的熟练程度,消毒,扎入静脉,松开止血带,三分钟足够。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了,为了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太久。
丙种球蛋白是早就攒下的。姚烨知趣地没有问来路。当了那么多年护士,觉得自己快要感冒的时候央求同事注射一点增加免疫力,这样的事情,平常得就像医生在手术时,动不动就会被血溅到眼镜片上。所以,一切都毫无悬念,姚烨没有按规定要求出示处方。
“打右手,腾出左手方便一点儿。”姚烨知道,钱素梅是个左撇子。
“钱姐,你没事吧?”姚烨的语气,让你只能用“没事”来回答。
“就是有点累。很累。晚上总是睡不好。”球蛋白冻干粉在瓶中已经溶解成了无色透明的液体。
姚烨走出值班室之前,甚至乖巧地拉上窗帘,轻轻带上门。这个动作也许会让人略感内疚,也许会让后面的步骤进行得缓慢一点。无论如何,钱素梅可以这样想:舍得给自己买一百美元一管的护手霜的女人,心里不会千疮百孔。姚烨是一定能缓过来的——一年?两年?也许。
“第三天傍晚,在圣心教堂感受过静谧的心灵洗礼之后,不妨沿着台阶拾级而下,感受另类的文艺气息。浸润在小丘广场的夕阳下,开大光圈,背对公园利用侧逆光,收获此行最美的一张自拍照。”旅行指南的这一页似乎换了个翻译,读来格外顺畅,但排版有点局促,因为标题长得只能分成两行:一人食,一人行,奢华的极简,快乐的孤单。
姚烨又成了一个人,又回到了她给自己规划的攻略中。手机镜头里,姚烨看到自己的脸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苍白。夕阳是最昂贵的化妆品,从脸颊到脖子都红扑扑的泛着橙色的光。她想,诗人钱素梅会怎么写这样的阳光?
切开的气管嘶嘶作响,管壁上纹着斑驳的渴望,以及去年暮春的,栀子花香。
多么骇人的意象啊,康啸宇说。不是迫害的害,他说,是惊世骇俗的骇。
此时的康啸宇应该正坐在从巴黎到尼斯的火车上。车厢外的色彩越来越丰富,车厢里的气温越来越高。两年来,他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一次性处理旧货的机会,一个他以为可以感同身受的听众。“当时那种情况,你知道的,根本没办法讲道理。没人会听你讲道理,是不是?”
姚烨不愿意点头,就像在殡仪馆门前时那样。她不愿意跟康啸宇同病相怜,不愿意分担他的哪怕一点点委屈和内疚。然而,记忆并不会因为不情愿就消失,它们连在一起,整块整块地砸过来。
忙乱的脚步声。晃动的抢救的身影。那种人人都知道没有任何效果的抢救。所有人在拨所有的电话。被拦在门外的姚烨,从门缝里看到的钱素梅的脸。那样远的距离其实应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姚烨相信自己看见了。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脸上挂着笑容,洋溢着某种终于好好睡了一觉的感激之情。
护士长跌坐在护士台旁的地面上,有整整十分钟,别人怎么扶都起不来。胖警察的脸越来越严肃,盘问了姚烨两句以后,就让级别小一点的瘦警察看住她坐在值班室里不准乱跑。调监控录像,封存证物,去派出所配合调查——这一切就像是一盘错乱剪接的录像带,在姚烨的脑中循环播放了两年。
再回到医院上班时,她发现,所有人都过分客套地向她问好。走进更衣室里换制服的时候,几个更年轻的小护士把一个笑话拦腰砍断,紧张地停住笑声,就像草草收拢一把折扇。在回忆中,她试图用钱素梅的眼睛,寻找康啸宇的位置,刘主任的位置,或者她的母亲和舅舅的位置。但录像带开始打滑、扭曲,发出尖利的啸叫,最后大团大团的雪花塞满她脑中的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