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你或植物(第5/5页)

“这不怪你,怎么能怪你——”护士长抹着眼泪叹着气,“但是你也别怪她……除了找你,我想不出她当时还能把这件事派给谁。”

“以她的技术,她其实可以替自己打……”话说了半句,姚烨就被自己声音里的冷酷吓了一跳。

沉默许久,护士长拍拍姚烨的肩膀:“一个人走,她也是害怕的。她想跟你告别呢,你不如这样想吧。”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不能跟你说,跟我说?”隔着口罩,姚烨的呜咽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被绑架的人质在垂死挣扎。

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康啸宇在给姚烨上了一天诗歌鉴赏课之后,把她拉得离真相更远。“归根结底,这是一种对生命的虚构化,是一种建立在戏剧基础上的仪式。”康啸宇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长长地松一口气。

惟一确凿的是,警察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姚烨替钱素梅注射的球蛋白,还剩半瓶。姚烨计算过,哪怕用最慢的速度,滴入钱素梅体内的另半瓶也只需要花掉一刻钟。

在这一刻钟里。钱素梅安安静静地待在值班室里,也许躺着,也许坐着,也许躺一会又坐起来,也许甚至想了一句诗。然后她的左手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第二瓶,娴熟地换到了输液架上。

异丙酚,阿曲库铵,一种是镇静剂,一种是肌松药。双保险,致命而不痛苦。

录像带倒回去,画面停留在针扎进静脉的那个瞬间。姚烨总是忍不住想,这一针不仅让她当了三天的杀人嫌疑犯,也通过某种方式,刺进了她自己的静脉。从那一天开始,她身上有一部分就跟着死过去了,而钱素梅的一部分,却附在她身上活了过来。

蒙马特高地上到处都是那种小巧的仿古手风琴。穿红黑格子背带裤、脖子上系着红色三角围巾的男人会不经意地从你身边经过,突然拉足风箱。你正在出神,条件反射地弹开,恍然间听到他嘴里哼着似曾相识的香颂旋律,惊讶这样小的琴竟然能放出那么大的音量。那男人身边,已经跟上了一串看热闹的、举着手机拍视频的游客。你手足无措,发现口袋里没有零钱,最后只能掏出十欧元纸币,扔进男人随手搁在身边的破旧的礼帽里。

“谢谢——”如今在旅游胜地卖艺的老外,个个都会耍两句中文,向越来越常见的中国游客示好。这位风琴手甚至把这两个洋腔洋调的中文字顺滑地嵌进间奏里,听起来就像是一句歌词。他一边道谢,一边向姚烨挤挤眼,手指在键盘上按了一串眼花缭乱的动作,手背上金黄色的毛在夕阳下闪光。

“Merci——Merci。”姚烨喃喃地重复着刚刚学会的法语。异国的语言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麻醉剂,陌生的感觉从舌尖一路传到太阳穴,一阵过电般的酥麻掠过全身。她迈开步子,一路沿着台阶往下跑。

夜幕中,她打算就一直这样跑。跑上地铁,从圣米歇尔广场站钻出来,跑进巴黎圣母院门口的圆柱形的厕所。她让自己一定要记得按红色的按钮,让温暖的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她相信,钱素梅会一直在她身边,像影子一样贴着她跑。惟一不同的是——姚烨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她以前真的不知道,钱素梅会一边跑,一边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