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幸福触手可及(第3/7页)

结果替萧妈妈出头的是那枚知趣的受精卵。“趁此机会了结掉也好,”钱嘉义接到她宣告流产的电话之后,只象征性安慰了她一句,就又恢复到往日里指挥若定的样子,“喜酒管喜酒吃,先在这窝里凑合凑合。明年头上新房也该挑好了,房子装修好再吹个半年,到那时你正正经经怀个孕,我妈跟你妈轮流帮忙带,也有地方可以腾挪呀。”

照例滴水不漏。连孩子都是两个妈轮流带,排名不分先后。萧穑很想问他这回怀孕有哪里“不正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剃须刀买到了吗?”萧穑陡然被谭鲁周从胡思乱想的泥潭里拎出来,吓了一跳。这个问题完全接得上刚才的思绪,一种被窥破心事的愠怒禁不住爬到了萧穑的喉咙口。“你耳朵挺好啊?记性也不错。”不等他回答,她兀自说下去,“机场上有的是。我不想特地去考夫曼百货。她们会跟去,要我用英文砍价,累啊,你知道百货店是不让砍价的……”

他知道“她们”指的是那些满世界追高压锅的团友,忍不住干笑两声:“今天下午你是肯定不跟她们混了吧?那咱们到会展中心去学习学习?”

法兰克福会展中心这两天正在开那个著名的国际书展,培训班给每人准备了一张三天联票,理论上全体团员这几天下午都应该去观摩进修的。不过萧穑知道没人会去。这培训本来就是各会展公司每年分派的福利旅游,谁会在这么好的天气钻到展厅里去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书——除了拍几张展位照片回去跟老板表表功以外,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即便是这一点,上网搜五分钟也能完全搞定。萧穑也没多少兴趣。不过,法兰克福实在太小了,到展场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会被高压锅和瑞士军刀围追堵截。于是萧穑点点头。

谭鲁周再次精确地抓住了萧穑的心思:“这一行太杂。你常常搞不清楚办公室里怎么会多了一个人,然后下个月他又不见了。搞装潢的觉得我们搞文案的纯粹是吃闲饭,我们呢,对他们的设计……呃,我是说,在一个公司里朝夕相处尚且如此,跑出来,这么大一个团,话不投机半句多,很正常。”

萧穑礼貌地笑一笑。

“所以我这趟回去以后,想改行。”

“跳到广告公司去?”

“不是,去广告公司就不叫改行啦,那还不是半斤八两?我想,我要换一种人生。”

谭鲁周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换一种人生?他当自己是在拍电影?在说出这几个字之前,他做梦也没有冒出过辞职的念头。辞职也好,换一种生活也好,那得看你有多少成本可以折腾。然而,他看到了这几个字改变了萧穑嘴角的弧度,看到她的视线在他脸上落了几秒钟。他发觉,正是因为预料到了这种效果,他刚刚才会这么说。

谭鲁周身无长物,只有一大把故事。听来的,看来的,别人的,自己的,过去的,未来的。他不会写,一落笔就成了展览会广告。他也不会虚构,只会拼接,这个故事的头跟那个故事的腿缝在一起,囫囵一具全尸。他一般只对自己说。对别人,这些故事就像是藏在他随身携带的冷库里,轻易无法激活。他在萧穑身上,看到——不如说是像无线电那样接收到——某种东西,是可以激活它们的。这种东西不能太少,但也不能太多,不能多到他说一句她就信一句的地步,那样会让他的下一句变得无比沉重。他喜欢萧穑不时绕着弯子质疑他甚至拆穿他,他笑而不答,她也不会穷追猛打。

那些曾经对前女友起过作用的煽情励志剧(小镇青年在大城市里杀开一条血路),虽然细节丰富、记忆犹新,却不是萧穑需要的故事,至少不是她现在需要的那种。于是谭鲁周虚晃一枪,用一句“此事说来话长”,就把“另一种人生”搁置在半空。等他们俩走进地铁时,他已经把心路历程直接翻回到小学时代。

“小时候谁身边没有个学霸呀,是吧?就是有他在你最多只能争第二的那个家伙,不管题目怎么变态,老师总是可以把他的卷子举起来,对着全班吼:是题目有问题还是你们有问题?一样是人啊,看看人家!”

萧穑从包里拿出两张单程地铁票,把一张塞到谭鲁周手里。昨天她在站上一口气买了十张,应该够用到回国了。

“这也就算了,我那个同学最恐怖的地方,是你基本上看不到他在什么时间用功。”古老的地铁闸门在谭鲁周进去以后飞快地闭合,发出咔吧一声巨响,从萧穑的角度看,简直就像是他被卷进了某种笨重的机器。“上课的时候他目光呆滞好像在打瞌睡,下课就在操场上跑圈,回家……我们不知道他回家干什么,但是第二天早读课他一定会拽着某个同学讲昨晚的电视剧。嗯,还带一把纸扇子学楚留香给我们看。其实真不用再看他成绩单啦,看看他这副样子,我们就败了。”

两个中国人在外国坐地铁至少有一个好处:墙是现成的,语言在你四面围成一个透明的小隔间。谭鲁周一边说一边比画,不用担心身边乘客做出任何反应来破坏故事的完整性——非但如此,他说着说着还会来句插入语,大声提醒萧穑注意对面的美女,可以用手机偷拍下来发微信的“朋友圈”。

“后来有一天,早读课,他一进教室就拉住坐我后面那个小姑娘,讲昨天那集有多狗血。然后,你猜怎么着,教室里鸦雀无声——”

“哎呀——”萧穑一声惨叫,指着车厢上方的路线图,“不应该是这站啊。”

扩音器正在用德语报站,车停下来,门打开,萧穑拽起谭鲁周就往外跑。“肯定是搭错车啦。我们上车的地方,有好几条线路并站……光听你讲故事了。”

两个人就像是不慎堕入磁场的两块铁,一个指北,一个望南,互相抵消,最后彻底失去方向感。如果半空中有个能凿穿地面俯瞰法兰克福铁路线的视角,就能看到他们俩走了一条毫无章法、渐渐从市中心向郊区靠近的路线。从第一次上错车开始,程序就失去控制,萧穑赖以自豪的英语反而成了辨识站牌的障碍——她给德语默默地注上英语音标,最后在记忆中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直接造成他们第二次上错车。

但是谭鲁周的故事仍在继续。如果那个俯瞰视角还能附带他们对话的字幕,去掉无关内容之后,连起来大概是这个样子:教室里鸦雀无声,直到那女生边上的另一个男生开口——

“昨天八频道临时直播球赛,你说的这集延后到今晚播。”

隔着时间与空间的长廊,谭鲁周仍然看得出来,萧穑在故事里听到了某种类似于雪崩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他的讲述很准确地制造出了这种效果。学霸还是学霸,可从此以后他成了沉默的学霸。全班、全年级都知道他每天用功到深夜,什么电视也不看,这一半是因为自律,一半是因为他的父母异常严厉,在他考进重点中学的那一天,就把电视机锁进了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