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幸福触手可及(第4/7页)

“那么电视剧里的情节,他是怎么知道的?”火车从地下钻出来,两边都是成片树林,仿佛无数张乡村风光明信片飞过来。路线显然已经错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个自告奋勇地替他们指路的德国老太太。但是,此刻他们俩谁也没有惊叫起来,只是懒懒地看着窗外,隐隐发觉自己也是那老太太的同谋。

“一年到头,他惟一订的报纸是广播电视报。那些热门电视剧的梗概,他每天只要花十分钟就能记熟。其实如果搁到现在,上网搜两分钟,什么资料都有啦,连报纸都不用订。”

“那么楚留香的扇子……”

“那张报纸上有人物专访,郑少秋跟记者说过花了多少时间练扇子功……反正就是一把扇子嘛,他随手比画比画,都挺像那么回事的。”

这站特别长。阳光时有时无,坐在他们俩对面的双胞胎姐妹的面孔,笼罩在不时变幻的光线中。她们都戴着绣花头巾,像几乎所有移民到德国的土耳其女人那样,美得惊心动魄。谭鲁周佯装挥舞扇子的时候,她们偷偷往他这边看了好几眼。

“那么,后来呢?你不会告诉我,他自杀了吧……”

谭鲁周吃了一惊,定定地看着萧穑。“没有吧……至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半年以后,他转学了。”这个故事惟一的听众显然可以承受——甚或隐隐盼望——更激烈的叙述,一时间倒让谭鲁周有点尴尬。

“所以这件事让你警觉,不能过他那样的生活,人活着不是为了把自己绷断,是吧?”

谭鲁周差点笑出声。他想她以前一定当过语文课代表,有总结中心思想的轻度强迫症。“也可以这么说吧,”他决定成全她,“我老是觉得我不属于现在的生活,我应该有另一个地方可以逃。”

他们俩谁也不知道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正如谁也不知道这列火车到底要开到哪里去。这显然是一条与市中心接驳、通往郊区的支线,车厢里的人一站比一站少,但他们俩谁也不愿意主动打破这份慵懒的、随波逐流的默契,商量一下该在哪一站下去。末了命运替他们做了索然无味的裁断:终点站,他们跟在那对土耳其姐妹身后下了车。

下一班往回开的车要四十五分钟以后才会来。终点站上的工作人员结结巴巴地用英文告诉萧穑,回程坐九站就能换乘到一条靠近他们酒店的线路。“去展场时间肯定不够用啦。团里不是说好在酒店大堂集合一起去吃晚饭的吗?也只能赶这个点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可是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就意味着他们最多还可以错过两班车,谭鲁周飞快地算出了结果。一辈子总是有那么几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瞬间,周围的一切都为了成全你而存在。凭空起了一层薄雾,不多不少,刚够把切近的景物推远,刚够隐去树林里过于茂密芜杂的枝条,将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叶子托起来,欲盖弥彰地罩上一层纱。他们向树林方向走,走了几步那雾又渐渐散开,于是,稍远处,本来几乎一片混沌的山坡一层层清晰起来,大致能看出有片葡萄园。谭鲁周觉得视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宽阔,思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爽,也从来没有对听众的反应那么有把握。他想,这一定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含氧量显然高于上海,也高于法兰克福市中心。

在这样的空气中,“另一种人生”当然不在话下。谭鲁周算给萧穑听,如果辞职不干,卖掉家当,换来五六十万,是不是足够在丽江或者大理或者凤凰开一家酒吧,养一条狗,玩一把吉他。“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会一点吉他?”谭鲁周的眼睛里闪着轻盈的光,“至少唱唱《董小姐》和《一朵云》,完全混得下来。”

“嗯,连唱带说,忽悠文艺青年买几瓶啤酒加一碗过桥米线什么的,绰绰有余。”萧穑来了兴致,随手在他的蓝图上涂抹几笔。她说她有个朋友把客栈开到了瑞士,也用不了多少钱。那边有的是好山好水好空气,国内也有的是厌烦了大旅游团和大酒店的散客。“所以,”她站在种着成排葡萄藤的山坡上,随手朝山坡脚下那个看起来格外干净、稀稀落落分布着几家店的小镇指了指,“从这里开始另一种人生,也完全可以。”

完全可以。谭鲁周兴奋地附和着。充足的氧气让一切都有了可能。男人突然那么愿意听女人啰唆,女人突然那么容易就理解了男人的梦想。就连萧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她将要举行的婚礼,那些含糊其词的只言片语,谭鲁周也全都抓得住要害,并且回应得恰到好处——比勾引含蓄一点,比寒暄危险一点。

话题很快就滑到了男人和女人,他们说男人跟女人真是火星金星啊,真是鸡同鸭讲啊,所以异性恋其实比同性恋需要更大的勇气啊。他们在说这话时都骄傲地把自己排除在男人和女人之外。她说,当女人发疯般地拨男人的电话时,她不过是不想放弃罢了。他说,当男人就是不肯接女人的电话时,其实,多半也是因为他不想放弃。他们一起笑,慷慨地原谅了男人和女人这两种不可理喻的动物。

直到登上回程列车的那一刻,谭鲁周都像是一只连上了自动打气筒的气球。他觉得浑身的皮肤被源源不断的氧气撑开,几近透明。他好像能透过皮肤,清清楚楚地看到血管的走向。有好几次,他都觉得他们这一回还会搭错车,或者下错站,再跑到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去。

萧穑似乎也有一点恍惚。当他们准确地在第九站下车,准确地转上了另一条地铁线,最后准确地抵达目的地时,她突然站起身,径直往门口跑。谭鲁周捡起她落在座位上的围巾,想喊她,终于还是忍住了。“我们各自进酒店吧,隔开一段时间,”在刚才那辆车上,坐到第五站时,萧穑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我会跟团长说,下午我去展场跟一位老同事碰了头。你,随便吧,比如歌德故居?”

他把围巾塞进了自己的登山包。

严格意义上说,那不能算个吻。他捧着叠得四四方方的围巾,正要递过去,她忙不迭地来接,打乱了节奏。手跟手,手跟围巾,纠缠在一起。他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就势迎上去。他的嘴唇,填满了她从眉间到鼻梁之间那一段凹陷。嘴唇挪开的一刹那,她的思维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一个沮丧的念头。她摸摸鼻子,觉得它比平时更塌了。

好容易定下神来,她赶忙向房门瞟了一眼。门不知何时被他带上了。她记得刚才接到他短信说要把围巾送过来时,还故意将头发梳整齐,然后走过去将房门打开。万一有同事经过,开着门说话可以显得他们襟怀坦白。可他比她预料的还要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