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千里走单骑(第3/6页)
男中音属于副机长。我一上飞机就在他的“你好”中辨认出了他的声音。他的身高体重和鼻梁弧度全都经过精密计算,是系统根据我的选择定制的。即便在虚拟世界里,每个虚拟人也都有他独一无二的基因序列,不可能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副机长。我呆呆地凝视着他。我挑不出他的缺点,但我的视线却穿透他完美的面孔,不知该落向何处。飞机还没降落,副机长还没要到我的名片,我就按了退出键。下一步的设计本来应该是他把我按在机舱过道的墙壁上——没来得及见识二十年前流行过的“壁咚”改良版,我还真有点惋惜。
几乎同时,屏幕中心升起一朵烟花,绿色的。社区医生那仿佛始终含着一口浓痰的声音从天花板上的环绕扬声器中传来:“祝贺你,指标正常。下周你就会拿到新的试剂盒,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三
可我并没有越来越好。我是说,我本来可以越来越好,却主动绕开了那条通向越来越好的路。
第一周,我跟医生说新试剂盒晚到了一天,还是按老办法把血样递过去。第二周,我说我还不太会用,再给我点时间好好练练。第三周,我把一支空试管放进冰袋,事后再告诉血站快递送错了,让鸽子帮我送回来,我付账。
其实,第一周我就熟练地掌握了用新试剂盒采血的技巧——哪有什么技巧可言,在一个清早起来就会有自动牙刷爬进你嘴里的时代,几乎任何手工都是多余的。自测的结果和将数据传送到血站精密比对的结果,误差率不超过百分之十五。
这三次毫无必要的快递都是我让赤兔跑的。甚至在第二次上门前一个小时,我就关掉了智能手表上的报警系统。上回他替我接住试管的那个动作,只要手再往上抬高一厘米,遥感报警系统就会亢奋起来。与其说我根本不相信他会伤害我,不如说,想到“伤害”这两个字,我并不怎么害怕。也许还有一点点兴奋?一场挣脱了程序、隐含着危险的相遇,会让我们现在的每一句对话都显得饶有深意。
他并没有伤害我,至少不是现在。不过,一来二去,我这栋房子的整体结构倒是被赤兔摸得一清二楚。第二周,他甚至钻进厨房,帮我修好了一根水管。“你可以取消一次机器人水暖工的上门服务了。”他歪着脑袋说。
“不得了,会你这一招的,一万个人里最多有一个。”
“不过是知道该拧哪个螺丝而已。”
“可我不知道。”
“他们也不希望你知道。”
“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稳定的系统,”他扬起扳手指指水管,“最好就是每颗螺丝都待在原地不动,不操心别的事儿。心思一旦活起来,喏——”他抄起扳手逮住一枚螺丝,用力拧了一道,“那就松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这种什么都会一点的人是一颗危险的螺丝,可你不是,因为不该懂的事儿你全不懂,全都放心地交给机器人。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你的坐标上——对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开始向他解释我大概得算是个搞研究的。
“文化史研究?这些东西我倒是不懂。”
我举不出像螺丝那样生动的例子,只好一板一眼地把我正在参与的研究项目告诉他:“蛰居文化传统溯源……有一个团队呢,我只是个小角色。”
他哧哧地笑。我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只好打开虚拟墙工作区,抖开这个项目的资料包。墙上顿时被各种数据图像视频撑得满满的,从侧面看,好像连屏幕的弧度都改变了。
原始人的穴居生活模型。日本胶囊公寓源起研究。2015年斯皮尔伯格加盟VR公司——当代虚拟现实产业蚕食影视业的里程碑事件。
标题个个宝相庄严,赤兔从窃笑变成了狂笑。“你真的相信这些,对吗?”他咬住嘴唇,咽下最后一声狂笑的末梢,“相信我们现在整天待在家里,是有一整条,呃,按你们的说法,传统文化的脉络?”
“信不信,总得研究了以后才知道。”顺口说出这句外交辞令以后,我的心突然一空,再也抓不到什么去填塞那个正在不断扩张的缺口。
好在他及时放过了我。“那你继续研究吧,”他好像突然就笑不动了,“我得送你的快递去。”
我没想到的是,一周之后赤兔再度出现时,像变了一个人。
四
按门铃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从摩托车上下来。我从厨房奔过来,几乎在门口跌倒。他的脚底在地上摩擦两下,似乎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没有站起来。我的手指刚刚在签收机上按好指纹,他就一把抢过我另一只手里攥的冰袋。摩托车的发动机刚才就没有关,此时他轻轻一蹬,发动机响起骏马的嘶吼,声效逼真得让人愤怒。“赶时间吗?”我对着他的背影失态地大喊。
他没有回头。晚霞毫无节制地堆在地平线上,太阳正处在一天中看起来体积最大的时刻。赤兔朝着那方向疾驰,像是被夕阳含在嘴里,不舍得吐出来,也懒得吞下去。我被光线逼得往后退了两步,大半身体回到了门廊的阴影里。再想看个真切时,我的眼前已经模糊了一片。
哭什么?始乱终弃的戏码,早二三十年就已经给人类扔进了故纸堆,虚拟游戏里这种模式的点击率已经快成负数的了,你哪来的这么荒谬的代入感?转身进屋,你就能登上阿尔卑斯山勃朗峰,戴着氧气面罩跟渐渐露出吸血鬼獠牙的帕丁森做爱,还在这里磨蹭什么?爱,或者性,与人类其他活动一样,都是具体而微的,都可以转化为一堆模式和数据。直到近十年,人类才学会对这些词语去魅,它们不会因为我的无聊的眼泪,就重新变成轻雾和薄纱之类的东西。
我还是没有进屋。夜色与夕阳心照不宣地拉锯了一番以后,天一层层暗下来。我想起有一阵子我是那么喜欢在日夜交汇时站在门口,恰巧躲过日光的威胁,又能稍稍感受白天街道上那种教人心安的忙乱。但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年,世界是一律的安静而干净,里面或外面,真实或虚拟,渐渐连成一片,时间或者位置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在游戏中,现在应该至少出现三个选项。我忍不住抬起手,想试试前面有没有一张透明的液晶屏,能不能碰到我需要的那个按键。我只要他回来。
但竟然真的有马蹄声。马蹄声竟然一点点清晰起来。直到赤兔脱下头盔,我还在想用什么办法验证这是现实还是在某个游戏中。“发什么愣呢?你的货送到了。现在是我下班时间。这个点出去兜风,你应该不会变成穿山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