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千里走单骑(第4/6页)

我不知道怎么掩饰心里的起伏,只好顺着他的话认真反驳:“没有那么夸张的,晒到一次也就起一层硬皮,过后还会褪去大半,要累积几次以后才会真正改变皮肤性质……”

“嗯,有一句说一句,你的皮肤好得不像是真的。”

没有什么游戏会设计这样言不及义的对话。我在夜色中看不清赤兔的视线,却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皮肤上。遍及全身的皮肤。我想,哪怕再更新十代,传感器也没办法传达这样的感觉:这一刻,在他的注视下,我身上所有的汗毛都不知道应该选择竖起来还是卧倒。不过,当他把头盔往草坪上一扔,示意我跳上摩托时,我觉得我一定在某部老电影里看到过这个镜头。

“扔掉,不好吧?”我终于用上了记忆里的台词。

“这样我们互相说话就都能听清啦。”

可我不舍得再说话。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我不会跳车,只能直挺挺地坐在后座上,任由他把我的两条手臂合抱在他的胸部和腰部之间的位置。“用力,十指交叉,握紧,坐稳,开动。”他似乎是在说给我听,又好像是在对着胯下的摩托车说。我第一次看清这辆车的款式老得好像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河底打捞出来,临时喷了一层2035年的油漆。漆不错,纯黑,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清晰地映出我苍白的面孔。

暴雪骤歇,原始人从温暖的、渐渐耗尽食物的石洞里往外走出第一步时,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也是这样慌乱的吧。坐垫上的流苏垂下来——也是那种古代款式——像迎风招展的马鬃,不时钻进我的长裙,拂过我的腿。我紧张极了,我的大脑还来不及接受“痒”或者“情欲”之类的信息,我的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最后只能偏着脑袋,从他张开的手臂底下望出去。

街道真是安静得骇人,连白天那些忙着打扫街道或者修剪树枝的机器人也已经下班了。车速稳定,一排排黑魆魆的树木踩着铿锵的节奏,齐刷刷地往后倒。我稍稍抬起头,看到赤兔头顶上方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聚拢了一圈运动的光点。那是专用于夜巡的迷你无人机,蚊子的发光升级版,我们叫它们萤火虫。

被萤火虫盯上的人,总是有点非同寻常,我当时应该想到这一点。

“你想在哪——里——停?”顶着风,他的声音只能拖长腔,才能拐个弯传到我耳朵里。

“不——要——停!”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又响又脆,以至于有几只萤火虫应激似的从他头顶上往我这边飞过来。整天窝在家里,我很少听到自己的声音,更没听过自己发出这样放肆的声音。

就像突然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磁场,所有的感官都处于短暂失灵状态,忙着重新调整参数。它们早就习惯于虚拟世界里的温度和湿度,它们更适应那种漂亮的、永远在高位波动的感受曲线。我的经验词库完全不够用。我无法用虚拟游戏的乏味的光滑,来度量真实世界的迷人的粗糙——那根本是两种计量单位,可我连换算公式也没有。

我徒劳地回忆我在多少虚拟现实游戏里坐过男人的摩托车后座。但是它们都没有给过我这样一副脊背:在游戏中,我把脸贴在男人背上的时候,不会有吸汗性能不太好的T恤,水涔涔地黏在我脸上,不会一阵阵地涌出烟草与汗水的气味,让我呼吸困难,也不会因为用力不当,背部肌肉群呈现不那么好看,甚至不够合理的弧度。

其实靠在赤兔的背上并不舒服,他太瘦太单薄。他的脊柱上那块过于僵硬的肌肉,套不进任何一个人体工程学模型,隐约指向某个意外,某些坎坷,硌得我脸上发烫。几乎每个细节都溢出标准的人生:迎面吹来的角度诡异的风,毫无来由的慌张和内疚,还有错乱的时间感——有时候一秒钟拖得像一分钟那么长,有时候又反过来。一个真实的人,就意味着绵绵不绝的瑕疵,意味着反反复复的溢出。

我紧紧贴在他身上。我想象,我的脸,我的胳膊,透过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在他的肌肉上留下印迹,一道又一道凹痕。我想象,我的身体嵌进他的身体,我的气味融入他的气味。没有仪器计算我分泌的多巴胺,我的难以捉摸的快感从所有的仪器里溢出来。涨潮。漫延。一场猝不及防的水灾。我想象,我的身体在他的身体里越嵌越深,终于成为他的一部分。

我已经完全忘记那天是怎么结束的。我不记得车在哪里停过。我醒来时,身边没有别人。我试图把那晚的梦和前面的事划开一道界线,却做不到。

两天之后的清晨,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我看到他的摩托车被孤零零地扔在我家门口的那条马路边。我的心一阵狂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摩托车推到家里,停在门廊的阴影中。

他的电话没人接。“千里走单骑”的页面上,只要一下单,程序就进入死循环。

黑鹰私家侦探所的界面与其说神秘,不如说是压抑。硕大的V字面具挂在纯黑的页面上,下面一行小字:没有读过达希尔·哈米特的,请务必绕行。我只花了一分钟就从电子图书馆里检索到哈米特的代表作《马耳他黑鹰》,第一行直接跳到我的虚拟眼镜上:“塞缪尔·斯佩德的颚骨又长又瘦,翘下巴成V字形,嘴巴也成V字形。”

那个侦探的代号就叫“塞缪尔”。我报案时他诧异地嚷起来,声音震得我的耳机嗡嗡响:“你竟然要找一个活人!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过这种业务了。他们一般都要我找虚拟身份和游戏装备,要不就是把被骗走的网币追回来。”

“难道你们已经没有谋杀案可破了?那句话怎么说的——至少得把侦探留下来……”

“至少得把侦探留下来,数数一共有几具尸体。你记得不错,这是塞缪尔·斯佩德的台词。”显然,他对我的机智很满意。

“现在哪还有什么古典意义上的谋杀案?”停顿片刻之后,他的音调和语速恢复平静,“那是蛮荒时代才有的事情。如今我们在网上就已经把人杀厌。数都懒得数。”

我交了一笔预付金,定在两天以后的午夜交货。只能在午夜,塞缪尔说,这是他的规矩。

塞缪尔如约而至。跟上次一样,只有音频没有图像,只有面具没有面孔。从声音推测,我想他应该是个胖子,跟波洛的距离要比跟塞缪尔近一点。

“我的规矩,除了午夜揭晓之外,另一条就是:没有标准答案。记住,我只给你线索,你自己选。所谓真相,就是你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事实。仅仅是一部分。”

“第一个事实是:‘千里走单骑’公司只有赤兔一个人。就在你第一次下单之前,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接到任何业务。我查到他跟别人的聊天记录,那时他应该已经准备关张,转做别的生意。你第一次遇见他之后,这个网站就只对你家的系统开放,点对点。也就是说,从别人的电脑上看不到任何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