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3/6页)

据说这些故事的改编指数还会被同时发往岛外的分会场,有一大堆视频及游戏制片商正穿戴着虚拟现实装备,享受精致的“故事的按摩”,顺便从中物色下一个融资项目。谢天谢地,还好有个分会场,所以这伙人不用挤到两座岛上来,否则我的安保压力至少翻个倍。

一个总导演就够了,我对斯芬克斯说。我没法想象几十个甚至几百个那样的人整天对着蓝天大海念他们那些乏味的台词。他们提到的钱以亿为单位,他们会笑着笑着笑出眼泪,像牧师布道那样庄严地告诉你故事才是人类的第一生产力。

在岛上巡视的时候,我越来越不愿意靠近机房。为了拉高改编指数,不管是人还是猫都在努力把故事写得更刺激更尖锐,更容易转化。由屏幕反射到墙面上的硝烟和血光,那种奇怪的让你的心脏早搏的声音和气味,哪怕在机器休息时都仿佛在房间里回荡。不过,经过预检台之后,首轮真正淘汰的故事其实只有一个——据说是情节雷同过多——其余的三十五个都顺利过关,被输送到东卵。

按照规则,东卵的读者必须直接面对那些已经被自动翻译成各种语言的文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读的故事在预检台上拿了几分。他们更不知道的是,没人会把他们认认真真打的分当回事。打分只是个幌子,真正决定性的数据来自组委会发给他们的帽子、眼镜、项链和手环。

监场的机器人尽忠职守,只要看到有谁的装备戴歪了就立刻冲上去。一个故事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效果,最后取决于从这些装备输出的数据和图像。心跳和血压变化,大脑特定功能区域的扫描,还有什么泪腺和肾上腺的分泌情况。在这里,一百八十位读者就是一百八十个病人。文学病人。

文学病人的症状与作品的指标一一对应。从他们皮肤上掠过的每一阵燥热和微寒,每一个笑点和泪点,每一次走神再回来的时间,都决定了故事的生与死。

十天之后的直播间。导播在西卵的作家、东卵的读者和一大堆广告之间来回切换。代表人和猫的两根光柱此起彼伏。在你快要彻底失去耐心的时候,光柱终于停下来。我懒懒地往屏幕上瞥一眼,两根柱子之间的差距最多只有一厘米。

这已经是第四轮。赢的还是猫。三比一。

一厘米的差距只是让节目看起来更刺激。双方的总分并未公布,斯芬克斯说其实作家团输得有点惨,传说他们惟一拿下的第二轮,也是统计故意放水的结果。

这可怎么收场呢?我的喃喃自语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收场,我的软件没有设置预测功能。”斯芬克斯一板一眼地回答。

三小时之后,西卵发生了第一次安全危机。监控器突然响起一个女声:“我的蜡烛两头燃烧/它无法照亮整个晚上/但我的仇人我的友人啊/瞧它放出多美的光芒。”(1)

我熟悉这首诗。这是不知道哪个欠揍的文艺青年给警报器设置的音频,夜晚模式。白天应该是另一首。一阵慌乱中,我从安装在西卵海边的摄像头上看到一个灰色的人影在沙滩上移动,步态踉跄,但总的方向是往正对着东卵的方向跑。

十分钟后,那团灰影就瘫倒在沙滩上。我在健身房里练就的臂力对得起保安总监的薪水,他只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我其实可以让机器人干这些事,但此人毕竟是闻名世界的作家。他在行将崩溃的时候,值得被一个活人安抚。在挣扎中,他手里原本握着的东西都散落在沙滩上。救生圈。空酒瓶。我不用四下打量,也知道在不远处,真人秀摄制组正在用长焦镜头捕捉他脸上的表情。

“听着,您不用担心。您压力太大,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好了。非比赛日是录播,主办方会要求摄制组在后期剪接中淡化您现在的表现。”我俯下身,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

“淡——化,什么叫淡化,为什么要淡化,”他喃喃低语,随即拔高调门,好像生怕这段录不进去,“我要游到对岸去。我要看看那些人到底他妈的会不会读小说。这种事得有人教。活人,我是说活着的人。”

从他骂人的腔调就知道这是个美国人,至少一个礼拜没有剃的腮帮子上冒着参差不齐的硬胡茬。说到“有人教”的时候,他朝对岸挥了挥拳头。后来斯芬克斯告诉我,美国作家历来有打架斗殴的传统。“这大概是一种亚文化,”她若有所思地说,“比如诺曼·梅勒,比如海明威。”

我没有使用多余的动作,只用手肘抵住他的肩膀,让他没法乱动。一大团云正好裹住月亮,沙滩跟着一暗,我看不清他脸上闪动的是不是泪光。

“时代变了你懂吗时代变了……你猜猜那个谁,那个谁是怎么写《百年孤独》的?你不知道他给人退了好几次稿吧?那时候是手写的,是寄的,差点寄丢了你知不知道?你猜他那会儿慌不慌?”

“慌。”

“可是他那种慌,和我们现在的慌,是不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

“我他妈知道。他关起门来写,他闭上眼睛寄,他知道老子就是牛逼,他自己跟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们得承认我牛逼。我们不行,我们写他妈每一个字都得想着谁在读,谁没在读,我们他妈按一个按钮就传过去了。他们说了算,机器说了算,大数据说了算。”

最后几个字含混不清,很快就淹没在一大串粗话里。真人秀视频上,如果不给剪掉,这些字都会变成此起彼伏的哔哔哔。

然而这只是开始。监控器里的西卵别墅区,开头那几天里那种世界大同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对于园区里不时冒出的纠纷,斯芬克斯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她只是不停地提醒我,要注意那些来自敌对民族或者宗教的作家,尽量采取点措施不要让他们待在一起。

“他们不至于这么幼稚吧……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不是都说文学要超越政治吗?”

“赢的时候什么都能超越,输了就什么历史问题都想起来了。你们,难道不是向来如此吗?”说完这些话,斯芬克斯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阳光下,她的皮肤好得惊人。我想,如果我们不会出汗,不会在强光照射下发黑、衰老,那我们也能这么美。

总有一天,我想,我会被这个美丽的女机器人面无表情地杀掉。想到这里,一阵诡异的轻松感弥漫全身。

然而,就连斯芬克斯也没有计算到,敌对情绪也可以转换成另一种关系。

五十岁的女人祖祖辈辈都出生在西亚,而三十八岁的男人是西欧和北美的混血儿——最年轻的诺亚奖得主。他们所属的国家民族宗教甚至以往的言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电脑给他们计算的潜在仇恨指数大大超过了警戒线。我在海滩的礁石边拦住他们时,他们正在试着趁没人注意时钻进补给艇的底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