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4/6页)
“你们这些作家一到晚上就要发疯……这是要秘密决斗吗?”
“我们是想悄悄离开。”男的说。
“为什么?”
“我们要私奔。你看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懂。多么古典的语词!”
接下来我至少听了十分钟演讲。周围的一切都像在假模假式地替他们烘托气氛:星星钉在天上连成一个残缺的问号,身后的海水和着精准的节奏,在礁石上一声声拍成碎浪。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他们看透输赢窥破生死,砰,摆脱历史的枷锁,砰,跨越世俗的鸿沟,砰砰,他们终于领悟了此行真正的目的,砰砰砰。
此行真正的目的,是爱情。女人的额头上闪着象牙色的弧光。爱情是堕落也是飞翔,我们是对方的鸦片或者翅膀。爱情就是我们最好的作品啊,或者说有了爱情还需要什么作品呢?
依我看,爱情大概是那种类似于除尘抛光机的东西,把她的绕口令打磨成了一枚光滑的水晶球,顺着滚过来再倒着滚过去。
“对不起。我奉命保证你们的安全,也要保证你们不能擅自离开。我得提醒你们,上岛之前你们是签过合同的。”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顾着继续演讲。“我说得通俗一点,爱情本来就是文学的产物。要不然,你想想,我们人类需要吃饭,需要生育,需要交配,但我们为什么需要谈恋爱?爱情不是必需品,它是一种信仰,是文学家凭空创造的奢侈品。从朱丽叶的阳台、林黛玉的手帕到安娜·卡列尼娜的铁轨,再到……算了,说多了你也不懂。”
“然后呢?”
“然后我们大老远跑到这座岛上,看到了什么?看到文学是多么虚妄多么脆弱,它不过是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的镜像……抱歉,我又说深了。”
“您就直说吧,作家先生。我把你们送回去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办。”
“我们的私奔是为了拯救爱情,本质上也是拯救文学。这就像是一场实验,它的伟大意义也许要很多年以后才能显露出来。选在中途离开,是因为这样会给全世界带来更大的震撼。”
“这倒是。至少会震掉我的工作,我这份差事迟早会给机器人抢走。”
“我们希望就此消失,远离人群,不管是活人还是机器人。我们要保留人类最后的,最纯粹的爱情标本……你听懂了吗?”
狗屁。
四
许多年之后,当人们觉得有必要回忆这场比赛的时候,将会想起那个乌云在头顶上翻滚着的清晨。(2)
我当时并不觉得可怕或者好笑,这只不过是斯芬克斯日常游戏的一部分。她喜欢把我发出的指令套进各种著名的句型模版,然后自言自语地操练。这句话的原始信息是:比赛暂停,休整期从今天清晨开始。
足足七天的休整期。按照事先约定,真人秀暂停,摄制组全体到附近的风景区度假。在此期间,岛上所有的活动都不会对外发布,相关档案封存——就跟那些文学奖的评选过程一样——到若干年后解密。我也不懂这样封存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给逼着签了保密协议。
七天足够创造一个新世界。但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从早到晚盯着监视器。让我意外的是,先前做好的所有紧急预案,包括作家集体出逃怎么办,有人自杀怎么办,都没用上。好比到了野兽的冬眠期,整个秋天都一无所获的猎人们只能聚在山洞里开会,互相取暖。
队长右侧的羽毛耳钉上缀着一小块玻璃,从某些角度的镜头看,就好像TA右耳上挂着一把匕首。“没用的话就不要说了。”TA对着TA的蛋说,所有人的耳机里同时响起他们的母语。同时,TA一碰按钮,墙上投影出上一轮里柴郡猫拿到最高分的故事。“细读文本,这难道不是我们最擅长的事?”
上一轮的题目“美人鱼”由词库随机产生。柴郡猫那篇,开头就像是从安徒生童话里活生生截下来的:一片海滩上躺着一具美丽的身体,不知道是被哪个浪头卷过来的。凑近一看,拨开浓密的及臀长发,肌肉和骨骼的轮廓逐渐清晰——原来,柴郡猫写的美人鱼是个男人。
我们这才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母系社会,那时候的女人占据统治地位,全面实现无性生殖,发展出一整套严密的“这个世界不需要男人”的科学理论。男性只能退居世界的最边缘,变种成海底的美人鱼,比较有追求的那种就时刻等待机会,跟海底男巫讨价还价,甚至不惜失去优美动人的假声男高音,也要换取分开鱼尾接近人类——女人类——的机会。而岸上的女人们,其实也厌倦了衣橱里整排整排的男充气娃娃,她们想要看看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子。需求滋生产业,货真价实的男人——无论是从遥远的海外运来的,还是从海底捞上来的——都能在黑市上卖高价。
“这种设定倒是有点意思,”队长说,“像不像当年大禁酒时期的私酒贩?”
“哗众取宠。”中国作家的音量和语调总是不高不低,但听起来分量十足,“这种一百年前就过时的激进女权套路,竟然死灰复燃。”
“哗众取宠,可以这么说。但那只猫之所以能够‘哗众’,恰恰是因为它对于‘众’的研究非常深入。”
队长旋即一个转身。墙上的投影翻过一页,跳出一堆图表。“你们知不知道上一轮读者的性别和年龄构成?有没有想过这样激进的情节会让多少女人窃喜,让多少男人愤怒,而他们在阅读时肾上腺素会在瞬间达到什么水平?如果把样本扩大,近几年、近几月甚至近几天里,那篇故事里提到的所有关键词在各种媒介上的出现频率是不是有上升趋势?还有,哪些部分直接化用原来的童话,哪些地方又要来点反转,让读者在舒适区的转角里撞上一点意外——这里头的比例,到底怎么掌握才刚刚好?”
所有这些都是人工智能的强项。
“所以,柴郡猫写这个而不是写那个,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都是精密设计的结果。我们在很多句子里都闻到隐隐的熟悉的气味。比方说,弗吉尼亚·伍尔夫。”
名字在四面角落此起彼伏。安吉拉·卡特。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尤瑟纳尔。杜拉斯。我只能记住这么几个。在座的每位作家都在抢着报名字,好像不开口就是示弱,就让他们代表的某种文化丢了面子。
“这不是在作弊吗?”中国作家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恰恰相反,柴郡猫是最不可能作弊的。几千年积累下来,故事的套路早就渗透到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里。就好像做一锅菜,一不小心,不晓得哪种作料放多了,我们就会踩到线。机器人不会,他们通过精密的计算,可以把分量控制得刚刚好。他们跟预检台上的查重程序,完全能做到无缝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