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5/6页)
这倒也是。判断是否作弊的预检台不也是机器人么?我想,机器人是可以给机器人开后门的。
“那我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反正也没希望了,不如早点散伙。让比赛结果成为一个悬念,永远没有解开的机会。”说话的女人来自南半球。一旁的中国男人看了她一眼,嘴角挂着不易觉察的冷笑。
“我们可以被毁灭,但是不可以被打败……”说到后半句时,队长自己也笑起来。
“海明威,《老人与海》。”斯芬克斯在我耳边念叨。
“其实也不必想得那么悲观,”队长换上一副终于要切入主题的庄严表情,“我们可以研究一下游戏规则。在比赛这个问题上,我们应该向电脑学习。”
有人开始痛心疾首。砸烂电脑拔掉插头就可以了嘛,写小说怎么能跟着机器学?这是媚俗是刻奇,连坎普都够不上,这是文学的沦丧。
一群人吵架,到最后一刻还能以优雅的姿态说双重否定句的,总是英国人。“在座各位,关于这个问题我并非持有任何倾向性意见。我只想提醒一下:我们,所有人,尤其是成名之前,难道不曾迎合,嗯,我是说,揣摩创意写作班的规则吗?难道我们不曾刻意模仿过那样的开头——‘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的陪同下,拍得了尼克尔船长的阳具’,或者,‘一个没有手的男人上门来,把我家房子的照片卖给我’?”
“伊恩·麦克尤恩,《立体几何》。雷蒙德·卡佛,《取景框》。”斯芬克斯轻描淡写地炫着技。
“还有,别告诉我你们写小说的时候不渴望被改编成别的东西。别告诉我你们没有计算得这种奖和那种奖的几率。反正我承认,如果看不到这些可能性,我会焦虑。说到底,电脑本来就是在模仿人脑。它只是把我们所有的技术和渴望,所有我们曾经玩过的花招抄过的近道,统统联结在一起,然后放大,放大,再放大。”队长抬起眼睛凝视前方,深绿色瞳仁里既充实又空洞。我在斯芬克斯脸上,也常常能看到这样奇怪的眼神,就像一块突然裂开了几万道裂纹的玻璃。
我的脑袋就是这时候开始剧痛的,从头顶向脚底发散。比赛期间,这样的症状每天都会发作一两次,所以后面的事情我都懒得多操心。他们好像分了工,轮流讲述,互相学习,场面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天晓得有没有用的戒酒互助组。他们甚至还拟出几十条攻略来,可我没兴趣细看。总得给以后解密的学者留点活儿干吧。事情发展到这里,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
第五天,下一轮读者上岛,沉寂了四天的东卵也热闹起来。当我看到他们居然也关起门来开会的时候,还以为监视器串了频道。
长期保安工作的经验,让我很容易在一群人里迅速找出最有领袖气质的那一个。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沉默,别人说累了,他就缓缓站起身,劈头就是五个字:“你们都错了。”
“你们以为自己在做公正的评判吗?你们以为自己心跳加快、热泪盈眶的时候,真是在顺从着自己的意志吗?我们每个人,不过是一张无边无际的数据网上的一个,小小的终端。”
数据两个字一冒出来,我的神经痛又发作了。这套词儿就跟西卵队长讲的大同小异,只是情绪更激烈,语气更紧迫。“问题是这样很危险,你们懂吗,很危险。一个被机器写作统治的世界,很可能只能是把现成的故事型不断重组、巧妙搭配,我们会给一口一口地喂得舒舒服服,并且最终舒适地失去创造能力。”
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文学从来不是被作者单向推动的。作者的对岸是我们,我们是被海选出来的‘理想读者’啊,你们知道这份责任有多么重?如果我们完全凭直觉行事,被阅读惯性、被强大的算法推着走,视野里一旦出现陌生的东西就把眼睛遮起来,理解上一旦出现障碍就绕过去,那么,到最后,文学就会原地打转,创造力会渐渐枯竭……”
“那按你的意思,我们越是觉得这故事难看,就越得打高分吗?可是听说我们打的分数只占很小的部分啊。心跳呼吸肾上腺素,这些我们怎么控制得了呢?还有……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到底是谁?”
“相信我,一旦主观上给自己画好一道警戒线,一旦我们意识到要对自己的阅读惯性加以适度抵抗,那你的心跳呼吸肾上腺素,都会产生相应的变化。这变化到底有多大,不好说,但建立崭新的阅读标准,拯救人类文学——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值得我们努力吗?至于我,我跟你们一样,我只是一名读者,我叫桑丘。”
“堂吉诃德虚构了自己,而桑丘是他忠实的读者,”斯芬克斯喃喃自语,“这话,是詹姆斯·伍德说的。”
这回的剧痛从脚底升起,直蹿头顶,行至半途却变作一股气流堵在胸腔里。气流企图从喉咙寻找出口,我只好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在疼痛中笑出声来。
我搞不明白,一场人与机器的作文比赛,怎么弄着弄着就成了作者跟读者之间的对峙。我更不明白的是,这两拨人热火朝天地折腾了一通,总算发觉大家都困在同一条战壕里,于是决定再努力一把——然而他们各自努力的方向,似乎是互相抵消的。
几乎在同时,西卵和东卵的监视器上回荡着两位领袖激昂的口号,像两个疯子在山谷里二重唱:“相信我我我,你们做得到到到。”
五
他们做到了。作家团险胜柴郡猫。从二十一世纪一〇年代中期开始算,人类在人机大战中第一次赢得胜利。据说最后一轮,从不显山露水的中国作家写了个奇幻故事,拿到了全场最高分。
没人说得清他们是怎么赢的。媒体发言谨慎,但好多机器人写的新闻稿都指出,记分规则不透明也不合理——后半程分值大大高于前半程,这一点以前从未有人提及,直到倒数第二轮,主办方才高调宣布。比赛终究是人类办的嘛,机器人写手悻悻地说。
我也不懂他们是怎么赢的。在亲眼见证过被媒体夸张成“文学创世纪”的七天之后,我甚至比别人更糊涂。西卵的队长和东卵的桑丘都觉得自己看透了规则,然而队长要作家们正着写,桑丘要读者代表们反着读,就好像在同一个大脑的指挥下,左手跟右手掰腕子,你说谁的力气更大一点?
不过,赢了毕竟是赢了。成败论英雄的故事型,到什么年代也不过时。最初的风言风语过去之后,一段佳话和一群明星应运而生。所有主办方,软件公司,诺亚奖组委会,酒店,真人秀制作公司,甚至还有博彩公司,都在欢呼做了笔好买卖。比赛还没结束,队长和桑丘的事迹已经在坊间悄悄流传。队长本来就是著名作家,桑丘却是暴得大名——尽管详细档案被封存,他的那套说辞,还是通过东卵的读者流传了出去。流传的版本支离破碎不成体系,但已经足够让好几个国际性阅读推广组织有意聘请桑丘出任代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