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第2/6页)

这一天的《水果日报》的头版新闻:“火星撞地球,智慧马骝[1]重演《偷天陷阱》”。

这个标题,很符合港媒的刻薄与浅薄。《偷天陷阱》是好莱坞红极一时的一部电影。主角是两个骇客级的雌雄大盗。报纸上作为黑体标引的,自然是他的话。报刊档的阿伯盯着他看。他才发现,另一份叫《悠然一周》的杂志封面上登了他录口供时的照片。他觉得自己还挺上相的,除了领子有些褶皱,稍显狼狈。杂志的标题大同小异,只是将电影名改成了《达·芬奇密码》。

他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母亲一个人倚在沙发上,在看一出粤语残片。这片子他也看过,叫《情海茫茫》。影片里的谢贤还很年轻,与南红在山上远望跑马地、铜锣湾与维港。那时候的维港似乎也宽阔得多,看上去还有些气势。他就坐在母亲身边,同她一起看。后来,父亲也走了出来,坐在另一边。过了一会儿,父亲点起一支烟,又让了一支给他。点上火,爷儿俩就沉默地抽烟。彼此没有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烟抽完了,父亲要起身去拿,却被母亲按住,说,一包还不够?这时候,插播了新闻。不意外地,又看到了他。面对太多的摄像机,他到底还是有些不镇静。还是那些话,他看到自己苍白着脸说出来,眼神有些闪躲,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则新闻播完,母亲关上了电视。父亲将手里的烟蒂碾灭,力道有些狠。父亲终于说,仔啊,没了这份工,又会怎样。何苦讲大话[2]?

他想起三年前毕业,恰逢市道最不景气的时候,找工作到处碰壁。作为名牌大学的文学系学生,终于放弃了幻想,接受了这份饲养员的工。父亲说,仔啊。揾唔到工[3],又会怎样。爸妈养你,何苦去服侍马骝?

他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接到了南希的电话。南希说,你还好吗?他说,还好。南希说,我要结婚了,这个月底。你能来吗?他说,哦,恭喜你。

南希说,你能来么?他说,能。两个人沉默了一下,南希说,那个事,我相信你说的。

他挂上电话。鼻子酸了一下,一下而已。

现在,他将辞职信很仔细地折好,放进了信封里,封上口。他想,他还是应该去看看杜林。

他站在笼子前面。杜林蜷缩在墙角。认出他,微微地抬一抬眼睛,算是打了招呼。应该是麻药的劲儿还没有过去。

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部小说,是一个日本人写的。这个叫太宰治的人自杀了很多次,最后终于成功了。

他想起了小说中的一句话。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似乎看到杜林龇牙咧嘴地取笑了他一下,然后伸长了胳膊,回身一荡,跳到笼子顶上的小木屋去了。

姿态很优雅。

二 公告

本公司旗下艺人谢嘉颖(Vivian Tse),因本月中环猿猴逃逸事件受到惊吓,乃至精神失常。日前已送至大青山精神康复中心疗养。鉴于其已缺乏对自我行为能力的基本控制,本公司对其言行所表露的信息,概不负责。亦请媒体自重。否则本公司对于相关事宜,将诉诸法律手段。

特此敬告,以示民众。

寰宇国际娱乐股份(有限)公司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没有疯。我知道。

我也并没有后悔,打出了那个电话。

Edward,你应该知道,我是爱你的。

是的,我承认我当时是乱了方寸。我应该打给999。

但是,我真的很怕,你明白吗?

当时你正趴在我身上。而它,那只猴子,就站在床角。你看不到它的眼神。很冷,好像要看穿我。你能想象吗,一只猴子,有人一样的眼神。

我怕极了,你知道吗?我想让你停下来。可是,你当时正在兴处,你完全没有理会我。它就在你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你动作。

我或许不该叫出声来。这样你就不会猛然回过身。它也就不会受惊,一口咬在你的大腿上。我不知道它咬穿了股动脉。我只看到血呼啦一下涌出来了。

我头脑里只有那个电话号码。

是的,我想都没想就打出去了。我一边抄起那条裙子,用尽气力包扎在你的大腿上,一边拨了那个电话。

那猴子还没有走,它看着我,慌慌张张地打电话。它就安静地坐在窗台上,看着我。

你苍白着脸,好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血把那条Prada的雪纺裙子,染成了一片鲜红。我没想到这条裙子可以派上这个用场。是的,你没见我穿过,前一天才从巴黎送过来。我原本准备新片发布会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不会,这次绝对不会了。我知道,你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我和其他的女明星撞衫。

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了。我听到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见镁光灯一阵乱闪。

一片空白。

我回过头,却看见那只猴子的眼睛。人一样的眼神。它看着我。它慢慢地站起身,走了两步,掀起窗帘,从窗口跳出去了。

是的,我是自食其果。

别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没事,你活过来了。

我是自食其果。大概所有人都这么想,包括你。无怪之得,现在十几个大刊小报的封面头版上,都是我的脸。超过我当年最风光的时候。有人骂我黐线没大脑。有人说我自演自导“苦肉计”,为了要逼宫。机关算尽,咎由自取。

是的,我为什么要打给Ann。

我说给你听,你大概会觉得可笑。因为我信她,只信她一个。我信她,胜过信耶稣,信特首,信老板;甚至也胜过,信你。

你知道的,我有几次换经纪人的机会。那年Maggie在纽约风生水起。她的经纪人找过我,说我进军国际的时机到了。和他合作,换一张牌,满盘皆活。我笑笑说,不换,Ann是我的“糟糠之妻”。

没有Ann,就没有我。

我一个台湾人,只身一人来西港。没背景,没资历,又是落选亚姐。我凭什么有今天。

八年前,我在杜郁风的剧组里做“咖喱非”[4]。那年闹SARS,天又寒。戏场冷清得很。可是我不想走,因为走了也没地方去。我裹着羽绒衫,坐在化妆室门口抽烟。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人,戴着大口罩。她打量了我一会儿,说,妹妹仔,我看好你。

这人就是Ann。

第二天,Ann签下了我。

有半年,我没做任何工作。Ann给我找了个老师,苦练广东话。Ann说,要想红,先过语言关。

半年后,Ann给我接下了第一个通告。是一部三级片。我犹豫得很,记得还哭了。Ann说,妹妹仔,你信我,为上位,只接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