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第4/6页)

他就有些灰。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八岁了。十几年前“抵垒”[7],拿到西港身份。为了能出人头地,衣锦荣归,这些年咬了多少回牙,又吃了多少苦,都不在话下。可是,时间却回不了头。这么多年,对他有意思的女人不是没有。可是他心里,总怕让人跟着捱苦,对人不住。男人,总该让自己的老婆过上安稳日子。

这么着,他就想要放弃。媒人却又说,也不是没办法,就看他有没有心。他问怎么个有心法。媒人说,阿秀娘说了,就这一个女儿,要是去了西港,算是远嫁。这辈子都不知见不见到了。所以一份彩礼是要的,也算提前为她送了终。

媒人就说了个数。他想一想,没吭声。又过了半晌,说,行。

这数目不小,他回去,把在西港开的小五金厂给卖了。他想,只要生活有了奔头,钱能够再挣。何况到时候,就是两个人搭手了。

他热热闹闹地成了亲。女方家的面子也挣够了。他在乡下待了一个月。临走也说,回了西港,紧要把阿秀也办过来。

他们不知道,为了这场姻缘,他拿出了全部身家,万事要从头来过。

他回了以往做过的冻肉厂干活。老同事们都惊奇,说他黐线。何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十来年的辛苦打水漂。他傻笑。心里却有盼头和幸福。

一年后老家人来,和他说,阿秀生了个闺女。他笑开了颜,问这问那,老家人脸色却不甚自在。

终于回去,阿秀抱出了小人儿。玉玲珑似的,也是细长的眼。他正欢喜着,阿秀说有事和他说,就打开了襁褓。这孩子的右腿纠结着,是先天畸形。

他愣一愣,抱着阿秀和孩子大哭。发誓要给这娘儿俩好生活。

回去后,他便分外努力,口挪肚攒,挣了钱就往乡下寄。

然而这时候,却赶上了亚洲经济的大萧条。没有了家底的人,更是首当其冲。先是被裁员,他认了命,就去打散工。无非多做些,起早贪黑更辛苦些。

这样久了,积劳成疾,咳个不停。终于有天带出血。去政府医院看,说是染了肺结核,已经很严重。

他就此不能再工作。虽然脸上无光,但还是领了政府的综援。

仍是往乡下寄钱,只是数目愈见少了。他也不敢再回乡,一切无从说起。

终有一日,收到同乡带来的书信,说阿秀改嫁了,孩子现在归他阿娘带。

他心里黯了。出去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对同乡说,要将孩子接来。同乡叹一口气,这话以往说还成。现在你都这样了,拿什么养孩子。西港的生活又这么贵,放在乡下老人身边,总还算有个靠。

又过了几年,老人殁了。

他回去奔丧。族里的人说,你想办法把孩子带走吧。

他走过去,牵了牵这孩子的手。孩子手缩一缩,抬起头看看他,又慢慢地伸过来,放在他的大手上。

这一来,他便有些急火攻心。想着快些将孩子办过来。然而,这些年,因为意志的消磨,对于港府颁行的各种政策已经到了漠然的程度。就找到了一个熟人帮忙,将仅余下的三千块当了酬劳。但竟然所托非人,熟人音信全无,连要命的“出世纸”也弄丢了。他再想一想,终于决定让女儿走自己二十年前的老路,他东挪西借了五千块,央人帮孩子偷渡到了西港。

那天晚上,看着细长晶亮的眼睛,他第一次紧紧拥抱自己的女儿。心底里有些暖。尽管也知道相依为命的日子,将不太好过。

童童是个安静的孩子,寡言少语。

开始,他以为面对这徒然四壁的家和一个陌生的大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发现,这安静是出于天性。

甚至于连同对你的好,也是安静的。

因为有这孩子,他不愿再以西洋菜煮粥惯常地生活。有时候,会在周末的时候,到帮佣过的餐厅等着。等到快收工,看人不多了。就走进去,拿一个搪瓷杯,去倒了盘子里客人的剩菜。按理这是不合适的。但部长和服务生,以往都认识,又觉他可怜,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样几次,再夜了回到家,就看到童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帮他接过搪瓷杯。他看桌上已摆好的碗筷,还有一煲饭。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童童似乎又太早。他就有些心酸。

坐定了,他扒了一口饭,看到自己碗底卧着几块完整的叉烧,是这搪瓷杯里的精华。便再也抑制不住,流下了泪来。

这孩子,只是脸上很少会有笑容。因怕被人看见,便不能出门。有时候,趴在窗口上,看外面。直看到天擦黑了,才下来。

社区里终于知道了童童的存在。便有义工上门。他开始很抗拒。后来听说只要主动向当局自首,在议员的协助下便不用坐监。童童还可获入境处签发“行街纸”。有了合法的身份,将来还有可能上学。

他心里便出现了一些希望。

那天他们拍了申请“行街纸”的照片。父女两个回到家里。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亚黑”。

他看到这只马骝,正蹲在他们栖身的双层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体型这么庞大的猴子。

他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并不是因为这猴子。而是,他看到童童已经走到了猴子的面前,对它伸出了手。

他不敢叫,也不敢上前,他担心自己任何一个举动会激怒猴子,情急下伤害自己的女儿。

他看着童童柔软的小手,放在了它额前的一撮毛发上,抚摸了一下。

他看到,猴子微微舒展了长满皱纹的脸,发出轻声呻吟。

在这一剎那,他觉得这猴子的面相,有些像自己。

这时候,童童回过头看他,脸上有惊喜的笑。

他想,他决定留下这只猴子,或许只是为了将女儿这一整天的笑容,留到晚上。

童童和猴子对视了一会儿,打开了手上的纸袋,掏出一块老婆饼。

猴子并没有怎么犹豫,迅速地拿过来。

他笑一笑,同时有些好奇地注意猴子下面的举动。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女儿的慷慨而不适。尽管这块点心,对他们父女而言,已经是需要咬一咬牙的奢侈品。

猴子并没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它轻轻咬了一口老婆饼,也许是出于谨慎。很快,它加快了咀嚼的频率。他猜想它应该是饥饿的。然而,仍然控制着咬食的速度,使它的样子不至于太像个老饕。他想起了大帽山上漫山生长的猕猴,有关它们时常有一些新闻,多半是控诉这些野生的动物袭击游客,强取食物的行径。相较之下,这只猴子简直是绅士了。

他于是也掰下一根刚买的香蕉。其实是街市收摊前卖剩的尾货,熟得已经过了头,有些发软,现出铁锈般不新鲜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