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第5/6页)

猴子看一看,接过来,熟练地将香蕉皮剥下来。然后开始认真享用。它神情的淡定自若,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童童惊奇地看它,又望一望自己的父亲,再次咯咯地笑起来。

猴子看着童童笑,也咧开了嘴巴,露出了有些发黄的牙齿与红色的牙龈。父女两个便知道,它应该是快乐的。

这时候,它把香蕉皮丢在一边,突然展开修长的手臂,一弓身,做了一个倒立的动作。这样也暴露了它红色的屁股。它就这样倒立着,在双层床上转了一个圈,床上的木板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知道它在取悦他们父女,作为友善的回报。

这是一只懂得感恩的猴子。

这猴子似乎不知疲倦,在床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亚黑。”童童说,阿爸,我想叫它“亚黑”。

他点点头。

童童便再次叫,亚黑。

猴子这时候,停下来。它伸开胳膊,抓住床上铁栏杆,使劲一荡,到了童童身边。

亚黑。童童放大了声量。猴子轻轻地叫了一下,声音好像初生婴儿的啼哭。

晚上,他走到床跟前,为童童盖好被子。

亚黑睡在童童的脚边,只抬了一下眼睛,眼神里并没有什么内容,就又闭上。它睡觉的样子,将自己蜷成一团,也如同婴儿。

在暗沉的灯光底下,他也坐下来。听着女儿与亚黑发出均匀的呼吸的声音。突然觉得,他们好像一家人。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曾经的理想,或许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一个能坐在一起、相依为命的三口之家。

这样坐了很久。他站起身,抽出白天买的报纸。

家里没有收音机与电视,这是他每天获取资讯的唯一方式。而这资讯并非港闻大事,却也关乎生计。报纸上经常有些超市打折的消息,还有些优惠的印花贴纸。他便如同很多过日子的阿婆,仔细地剪下来,放在鞋盒里备用。

他戴上老花镜,举起剪刀。就在这时,一幅图片赫然进入视线。图片上是一只黑色的猴子。这是一则安民启事,说得十分明白。西港动植物园走失了一只红颊黑猿,估计在西环与上环一带活动。请广大市民不必恐慌,该猿类为国家级保护动物,生性温和,通常情形下不会伤害人类。如有市民知情,请迅速与警署联络。

他手抖了一下,回头看一眼亚黑,顿时警醒,并倏然紧张起来。他想起,自己的行为,似乎与窝藏相关。如今在议员的帮助下,刚刚获得赦免。如果再有新的案底,恐怕再无生天。那么他们父女两个的将来……

想到这里,他头上已经冒出了密集的汗珠。

他走到了床边,举起了一根香蕉。

亚黑条件反射一样,睁开了眼睛,并咧了一下嘴。他退后了一下。亚黑坐起来,看着他。

他又往后走了几步。亚黑跳下床,亦步亦趋。

抬起头,还是看着他。他看着亚黑毫无戒备的眼神,忽然间心里有些痛。

但脚下的步子,却快了很多。

他打开了门,走出去。

亚黑也跟出去。就这么对面站着,渐渐都适应了暗黑的光线。亚黑轻轻地叫唤,好像婴儿的声音。

他将香蕉放在地上。亚黑捡起来,剥了皮,低下头,一口一口咬下去。

他闪进房间,将门关上了。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了几声急促的叫声,很轻。接着,是身体摩擦门的声音。他知道,它想要进来。

他几乎在这时候打开了门,却想起了什么,将门的保险锁按下去了。

第二天,他告诉童童,亚黑从窗户跳走了。

童童看看他,又看看窗子,没有说话。再抬起头,已经没有了笑。

他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亚黑能快点被人找到,回到属于它的地方。

那时候,他可以带童童去动植物园。他似乎看到了女儿与亚黑重逢时,惊喜绽放的笑容。

他们父女二人再次看到亚黑,是在第三天的中午。

当时,他正在街市里,为一副猪肝,与“猪肉祥”讨价还价。

这时候响起了枪声。

他看到街对面康乐中心的楼顶,有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晃动了一下,从排水管道上跌落下来。

他张着嘴巴,愣了神。过了许久,才想起身边的女儿。

这时候,他看到童童向着街对过奔跑过去,一瘸一拐地。而同时,一辆货柜车呼啸而过。

车身遮住了他的视线。

一些穿制服的人,大声地喊着什么。他听不懂。

突然,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四 新闻稿

(综合报道)(星港日报报道)日前于本港动植物园走失的红颊黑猿,终被捕获。市民报警,有黑色“甩绳马骝”在西环坚尼地城一带盘桓。警方与消防员接报赶至,见顽猿在西区德福道嘉惠阁露天停车场活动,因其行动敏捷,无法接近,警员只能充当“狗仔队”进行跟踪监视,同时要求渔护署人员和兽医前来协助捕捉。

中午近一时,渔护署人员与兽医赶至。顽猿已逃至西区康乐中心楼顶,兽医遂在距离二十米处,向它发射麻醉枪。其中枪跌落后仍爬上山坡棚架欲逃走,但因药力发作,约十分钟告手脚疲软躺下。

兽医将其放入兽笼,以手推车送至公园兽医室,经检验无恙。稍后,麻醉药力消散,被送返栖身铁笼,“逃狱”五十六小时后才与妻儿团聚。

逃逸期间,此“甩绳马骝”曾大闹中环半山豪宅区,此地区多商贾名流和明星居住。据闻旧山顶道七号金陵阁一谢姓女星,因受到该猿滋扰,惊吓导致精神失常,已送至大青山康复中心修养。

此为西港动植物公园第三宗涉及猿猴案件。最严重一宗乃二零零二年八月二十六日,公园内一头三十岁雄性红颊黑猿,抓伤在笼内清洁的女工右肩。

(本报记者袁午清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稿子总算发出去了。真搞不懂,西港人为了一只猴子,也要长篇累牍地跟踪报道了三天。黐线。

不是为了阿玉,我大概不会选择留在这里工作。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博士学位。

在这里,作为一个媒体人的理想,大概要一天天地磨掉了。想当年刚入行,在《国民日报》做见习记者,已经在国际要闻部跟着外交大佬们做随访。现在倒好,上礼拜陪了渔护署去界限河抓被人弃养的鳄鱼,今天又要伙着西区警署的人去逮马骝。这世道,真是畜生比人金贵了。

出了报馆,突然觉得蚀心的饿。想街角有间久负盛名的小餐厅,还未帮衬过,就走进去,点了一个萝卜牛腩粉。汤头很好,味道浓厚。结账时,还是传统的派头。老伯慢悠悠地收钱,找钱。拿出簿子记下账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