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2/8页)

这时候,一只手大力打在我裆上。我疼得一激灵,醒过来,看见阿金的脸,挂着贱笑。

我正要发火。他先躲开一步,说,死衰仔,仲困!发紧春啊,扯旗扯到鲗鱼涌了。

我一低头,瞥见自己的下身,脸也红了。我翻过身去,闷一声,去死喇。

死阿金又一掌,拍在我屁股上,说,快点起身啦,知你个大头虾不记得,今年杨侯诞,说好给利先叔帮忙的。你冰山阿爷都在场上了。

我这才想起来。一个鲤鱼打挺,套上背心,推着阿金就往门外走。

码头上已经很热闹了。

阿武哥和几个后生,扛着狮头向竹桥走过去。这道桥跨越涌口,连接杨侯庙跟对岸的戏棚和花炮会棚。这竹桥是前些天搭起来的,我也有份帮手。桥替了茂伯的云水渡。诞日人太多,也怕他两边船来船往忙不过来。这时候正涨潮,桥底的水哗哗响,欢快得很。

我和阿金跑过去,接过其他后生的家什。阿武扫我们一眼,恨恨说,你们两个懒骨头,只会在利先叔跟前扮嘢。

阿金吐一下舌头,说,谁能逃过武哥的火眼金睛。

杨侯庙跟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多数的花炮会已经祭拜过了,这会儿正掷杯“抢花炮”。听阿爷说,早些年真的是用抢的。后来跟邻村伤了和气,才改用了抽签和掷杯。算是一年的运势,天注定吧。

舞狮的时候,我格外卖力。说起来,掌狮头的,要有身个儿,要腰力好,还要有股子机灵劲儿。前些年都是青文哥。这小子后来出息了,考上了公务员。不和他们这群小孩儿玩了。也是利先叔,一拳擂在我胸口,说阿佑也大个仔了,扛得起狮头。这才轮到了我。

今年坑头村的狮子舞得格外生猛,锣鼓似乎也和我们铆上了劲儿。我不睬他们,步子沉下来。脚底不能乱了阵。我知道,利先叔正盯着呢。这会儿利先叔坐在庙门口,半眯着眼,手里摇着把蒲扇。其实什么都看得清楚。步法走错了,鼓点没跟上慢了半拍了,都休想逃过去。

利先叔五十的人了,没一点老花,目力好过后生仔。他说他少年时,生了眼疾,他阿妈剜了自家猫的一对眼睛,裹在龙眼里喂他。他眼好了,抱着瞎猫的尸首哭。他阿妈一个巴掌扇过去,说,不想被人剜了眼,就先得剜了人的眼。

利先叔不是心硬的人。他跟我们说得最多的,是“以和为贵”。每年杨侯诞,他捐的供奉,也是几条村最多的。利先叔说,庙立在宝珠潭,可是有风水的讲究。这宝珠,正在大屿的狮山与龙脊水口之处。所谓狮龙争珠多苦厄,是要伤及乡邻的。这杨侯是南宋二帝护主的忠臣。建侯王庙,才可镇住狮龙,碑文上有“庙得宝而显”,不为自家,而在忌惮左右,说到底,只为一个“和”字。如今云澳民安物阜,也正在一个“和”字。

舞狮要靠一把气力,一个钟工夫,汗里外湿了个透。阿金帮我把行头卸下来,悄悄跟我说,我看见你阿爷了。

我拧着身体,踮起脚,看散去的人群。这时候响起了小孩子的哭声。天有些暗下去了。

晚上和伙计们吃围菜,又喝了许多的酒。喝到了醉醺醺,阿武说,丢,大头那边,是要有心看我们的好看。他们去年从珠海横琴进的蚝苗,到秋天死了一半。今年改从高栏进。上个月食环署来了人,一查,镉铅都超了标。

阿金愤愤地说,丢老母!谁叫他们贪便宜,怪不得找我们麻烦,是贼喊捉贼。

阿武说,现在他们嘴大,说我们跟外乡人赚不义财。我们把蚝卖给外国人,怎么就是不义财。本地人都去吃美国蚝。难道要我们学那些老人家,守着自己养的蚝臭掉。佑仔,你阿爷是头一个,给他们鼓动坏了,见我们就骂。

我低下了头。

阿金摔了只酒瓶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这帮衰仔,就是欠整治。

话未及落音,一只手猛地打在他后脑壳上。

整治,你要整治谁,整治了他们你就有生意做了?利先叔铁青着脸,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们默不作声,看着地上的碎玻璃片。谁也不敢看利先叔。阿金也低着头,牙齿缝里却迸出话,凭什么要受这份窝囊气,拼回去,大不了一个死。

利先叔没再说话,半晌,手搭在了阿金的肩膀上:后生仔,死说说容易,这世上,多少人活都没活够。叔我见过的死人,比你们见过的活人还多。

阿金也没话了。

关于利先叔,有许多传闻。可都不完整,所有人的印象,似乎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不知哪一天,他就出现在我们村里。无家口,是一个人。说话带客家腔。对这外姓人,村里人始终不待见。他倒是不夹生,见人说话。陆续又知道,他是流浮山过来的。从他阿爷起,家里就养蚝。家里有一亩的蚝排。那地方风水好,天水围西边,后海湾畔。因为临近珠江口,有淡水流入,养出的蚝,鲜嫩汁厚。

他说这村里本来风水停静。可就有天晚上,他照旧睡在水寮里。水寮四面透风。寮底下浪赶浪,将暑热气都赶了个干净。凉快。那天,他正睡得迷糊,就听见寮底有碰撞的声音。他以为是浪赶来的海货与杂物,没当一回事。可声音不断,“吭吭”直响,他就从地板的缝隙往下看。这一看,却碰上了另一双眼睛。也直勾勾地看他。他自然吓得一身冷汗。再一看,那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是张青灰的脸。他一个激灵,叫醒了阿爸。父子两个,蹚着水下到海里去,乘着月光终于看见,水里躺着的,是个死人。

他爸先遮了他的眼。但他还是看清楚,是个淹死的女人,浑身赤条条。利先叔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已经泡得胀鼓鼓的,一对大奶,却摊得像两个面饼。阿爸让他先回寮上去,可又把他喊下来。他下来才见,原来寮底下还有两个人,却是趴在水里,也是一丝不挂。是男的。

他至今不明白。后来他见过很多淹死的人,男的都是脸朝下,女的都是脸朝上的。

他知道他阿爸要他搭把手,父子两个,将尸体拉上了沙滩。他竟然也没有很害怕。

阿爸说,是偷渡的。

这时候月亮更亮了些。他便看见,几具青紫的尸身上,是累累的伤痕。阿爸说,可怜。退潮了,他们游不过来,困在了蚝田里,给蚝壳刮成了这样。

阿爸伸出手,将那女的眼阖上。但阖上,却又弹开。仍是直愣愣的一双眼。阿爸便说,我应承你。帮你料理后事,不要日晒雨淋。

那眼,再阖,居然就闭紧了。

父子两个,就把尸体给埋了。没有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