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童(第5/7页)
他们都注意到女孩穿着的,正是我们店里卖的77。也都说她穿得特别好看,简直可以取代门口灯箱上的广告代言人。
那一天,她身上是一件颜色极其朴素的碎花长衫,头发轻轻地挽着。也不进来,在门口看着我,说不出的娴静。
我们走在旺角的街头。穿过女人街,还有通明的灯火。在这深夜的热闹里,宁夏有些兴奋,恢复了活泼的样子。她随手拿了一件写满了潮语的T-shirt,在身上比画。又或者抄起一只面具,戴在我的脸上,用手机“喀嚓喀嚓”拍了许多张,全然不顾摊档老板的眼光。
在接近街尾的偏僻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摊位,琳琅地摆着一些饰物和玉器。大概大多都是假的。看摊的是个老婆婆,也并没有招徕生意的姿态,竟然半阖着眼在打瞌睡。
宁夏蹲下来,在这些东西里翻了一会儿,捡起一对紫色的耳钉。对着光看一看。
婆婆说,小姑娘,紫萤石的。这种颜色不多见呢。
宁夏认真地又看一看,问,多少钱?
婆婆说,我快要收档了,算你两百好不好?
宁夏放下说,折一半我就要。
婆婆抬起眼睛,看看她说,一半钱我卖给你一只,可戴一只是留不住男人的心的。
宁夏大笑起来。她说,婆婆,你留着自己戴吧。我这辈子,就没想过要留住男人。
说罢,她远远地大步走开了。
我想一想,掏出两百块,给了婆婆。
婆婆将耳钉放在我手里,笑一笑,慢悠悠地说,她不要留你。你留住她。
西洋菜街的尽头。我拉住宁夏,把耳钉给她看。她的眼睛亮一亮,说,你给我戴上。
我给她戴了。她问我,好看么?在暗影子里,萤石发出一种有些诡异的光芒。
这时候,有人走近,一边有嘈杂的说话声。
宁夏突然转一下身,抱紧了我,突然吻上了我的嘴。几乎透不过气。
我们这样抱了几分钟,那些人走远了。
宁夏放开了我。我看一看她,又捉住了她的唇。
我们在我的小屋里做爱。
我感受到了做一个男人的好处。很美妙。宁夏用她的身体控制节奏,让我欲罢不能。
我们没有太激烈的动作。也因为宁夏的从容和娴熟,我们之间没有冷场。在接近高潮的时候,宁夏发出了轻细的呻吟声。
这一剎那,我突然有些醒觉。我的快乐也许是来源于这个女人的职业习惯。这让我产生了罪恶感和淡淡的恐惧。
我们躺定下来,身上还覆盖着细密的汗珠。我似乎还能感觉到身边起伏的轮廓。
我起身,找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抽几口,想把空虚感充满。
宁夏咳嗽了一声,然后说,我饿了。
我们坐在楼下的“陈记”粥粉店。
因为坐在外面,还可以看到月亮。在楼和楼狭窄的一线天空里挂着。有一些霾游过来,很快被遮住了。
“你吃什么?”宁夏用点菜纸敲一敲我的手臂。
“状元及第粥。”我醒过神,脱口而出。
“一个叉烧肠粉,生滚鱼片粥,状元及第粥?”
宁夏点点头,问我说,你喜欢吃这个?
我说,吃惯了。我阿爷要光宗耀祖。家里的男孩子吃粥,头道就是这个。我哥好歹上过新闻。我呢,祖宗都不要正眼看。所以,也就吃个意头。
宁夏喝粥的样子很轻巧,没有声音。也不说话,很认真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她的脸,这时候没有血色。低着头,透过领口,隐隐看得见锁骨。她还是很瘦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头。
宁夏扬起脸,问我,你怎么不吃。
我说,我喜欢凉些再吃。
她是饿了。喝完了粥,肠粉也已经去了一半。
我想一想,终于问她,晚上不用回去么?
宁夏停住了筷子。她用纸巾擦一擦嘴巴,很慢地说,其实你是想问,我晚上不用回去做生意么?
我一时语塞。
她却在这时候笑了。她说,我晚上有自由,是因为我帮他们做别的生意。
我问,是什么?
宁夏没有答我,只是说,你的粥凉了。
六
我最后一次和宁夏一起喝粥,已经秋凉。
那一天一切如常。她接我下班,回家做爱。然后在接近凌晨一点的时候来到“陈记”。
我记得,她依然要了一个“生滚鱼片粥”,我依然要了“状元及第粥”。还有一个牛肉肠粉,不对,好像要的是个“炸两”。肠粉里包裹着油条。
宁夏那天兴致很好,并没有很沉默。她甚至和我讲起了一些八卦。她说,她的一个从湖南来的小姐妹怀孕了。已经四个月了才发现。May姐很恼火,追问起来,才知道,这小妹妹刚来的时候,连安全套都不知道怎么用。整只的吞下去,以为就能避孕了。
她说完,我们都没有笑。
过了半晌,宁夏说,我的双程证要到期了。
我捏了捏手中的纸杯,“咔吧”一声响。啤酒溢出来了。
我问她,你会回来么?
她低一低头,声音很轻,说不好。
我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些别扭,还是叠出一个笑容。我想说的是,我上内地看你,其实很方便。
宁夏打断了我,她说,你留个电邮地址给我吧。
宁夏消失了。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打烊的时候,我一个人望着门外,发着怔。
同事们开我玩笑,问是不是同我条女吵架了。这样过去了半个月,我还是望着门外。他们就不再说话了。他们议论说,德仔是同人掟煲[6]了。
店长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出息点儿,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苦笑一下。
我认真地查看任何一个陌生的邮件地址。不顾电脑系统的警告,打开任何一封来历不明的邮件,电脑中了两次毒。
显示器上,出现一张恶魔的笑脸。然后用尖利冰冷的声音对我说,我电脑里的文件,已经全部被删除。
我站在旺角街头,已经是夜里十点钟,灯火通明。
我并不知道还可以往哪里去。
年轻的男男女女,走过身边,兴高采烈。
一个中年男人,头上戴着面具,扮作最近很红的立法会议员。他以“栋笃笑”[7]的形式,开始大张旗鼓地批评时政。关于拆除皇后码头,关于高铁,关于竞选答辩的无聊桥段。
围观的人足够多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褪下了裤子,露出肥满松弛的屁股,上面用浓墨画着特首的脸。依稀看得到股沟里的黑毛,令人一阵恶心。
走到兰街,我的呼吸开始急促。我并不期望有奇迹发生。但是,还是胸口发堵。
这里的女人,或少或老,都有一张不耐而讨好的脸。本来是目光倦怠的,当我经过的时候,突然就炽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