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童(第7/7页)
男人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打住,说,靓仔,这没你什么事了。快走吧。记住了,要是有差佬过来,死你全家。
她欠你们多少钱?
男人抬起头,看一看我,并没怎么犹豫:加加埋埋,十七万。
我咬一咬嘴唇,说,我还。
男人笑一笑,声音却带了些狠,好小子,重情义。行,给你一个星期。期限过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这幢大厦的。只感觉到耳畔有些阴阴的风。很冷。
又下雨了。今年的春天,本就来得迟。下了雨,就又是一层凉。
走到街口,看到一个老婆婆推着小推车,车上是一摞压扁了的纸箱,大约是她今天捡来的收获。箱子上搭着一捆颜色不太新鲜的西洋菜,车子往前走一走,菜就颤巍巍地抖一抖。婆婆回过身,长长地唤:阿龙。
就看见远远地,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站定了,扯了老婆婆的衣角。祖孙俩就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些出神。
九
我凑到了九万块。
这是第五天。每一天,我走到元华街。我数到了那扇窗子,其实只是一扇气窗。但我似乎还是能看到粉红色的灯光,浅浅地放出来。是宁夏在里面。
有时候,窗子是黑着的。我就站在那里,等着。等那窗子又重新亮起来。我才会走。
宁夏在里面。
我大概筹不到更多的钱了。我对他们说,经济不好,公司裁掉我是看得见的事情。我想和朋友在油麻地合伙开个服装店。
大娘给大伯使眼色。大伯只当没看见。大伯写了张支票给我,上面是五万块。大伯说,德,这钱是留给你娶媳妇的。现在给了你,以后可就没有了。
我说:哦。
朋友们都说,林布德不是轻易跟人开口的人。要帮的。
我凑到了九万块。
我打电话给那个男人。
我说,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星期。
他说,我们老板说了,人能等,船不能等。
我沉默了。
他顿一顿,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听他说完了,说,让我想一想,等会儿打给你。
十分钟后,我打给他。我说,好,我答应你。但是,我要上去看一看宁夏。
他愣了一会儿,说,来吧。记得先带上那九万块。
宁夏很安静地躺着。没有声息。
脸苍白着,但是呼吸匀净。床头柜上摆着针管。大概是刚刚平复下去。
我用手指撩起她的额发。这仍然是一张好看的脸。只是很瘦了,眼窝有些陷下去。眉目就没有这么柔和了。
她的颈项上,还坠着那个银色的十字架。因为人瘦,胸前空落落的。
我摸摸她的手,还是温暖的。我把她的手,放到被子下面。想起了,又拿出来。我从口袋里取出那枚金镶玉的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不紧也不松,正好。
这是阿嫲留下来的,要传给她的孙媳妇。
我并没听到,这时候,我哼起了一支熟悉的旋律,是《光辉岁月》。我也没有看到,这时候,有一滴泪,从宁夏的眼角滚落下来。
十
这个叫深圳的城市﹐对我是陌生的。
虽然﹐和我生活的城近在咫尺。
也许将来也还是陌生的。我并没有看到它。过了皇岗口岸﹐上了一辆面包车。我被戴上了黑色的头套。
在暗寂里﹐只有耳朵是自由的。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的声音。粗重的﹐轻细的。急促的﹐缓慢的。车在半途中停了﹐好像上来一个人。大概是个女人吧。因为多了轻巧的嗑瓜子的声音。这声音放大了﹐我好像听见瓜子壳被门牙迸裂﹐然后她用舌尖将瓜子仁从壳里轻轻挑了出来。瓜子仁混着唾液﹐在她的臼齿间碾碎了﹐然后被她吞咽下去﹐滑腻的声响。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轮胎在柏油路上粗粝地摩擦。然后﹐远远地听不见了。
我想起了哥哥。
我躺在黑暗中﹐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
是一个手术台吧。我将要在这个手术台上﹐失去我身体的一个部分。
这个部分﹐值八万块。
我听见麻醉药注入了我的血管。和血液混在一起﹐向我的身体扩散。
我还是清醒的吧。
皮肤被划开﹐不疼﹐一阵凉。刀深深地探进去。又是一刀﹐再一刀。
我的身体重了﹐坠下去﹐又被托起来。我看见了。许多张脸﹐在看着我。他们对我伸出手﹐每只手﹐都是冰凉的。
嘈杂的声音﹐蚊嘤一样。近了﹐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落下﹐“轰”的一声响。我跌在地上。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
我躺在水泥管道里,身体下面集聚着黏腻的液体。黑暗潮湿,呼吸不畅。铁锈的腥气漫溢。像是躺在一具身体里﹐很温暖。
终于。
我想喊一声﹐但没有了力气。于是我重又躺下。有一些液体流淌出来﹐漫过我赤裸的身体﹐积聚到了臂弯。
我这才发现﹐让我温暖的﹐是我自己的血。
[1]粤俚语,指人去世。——编者注
[2]飘色是一种融戏剧、魔术、杂技、音乐、舞蹈于一体的古老的传统民俗艺术,起源于明末清初的广东。——编者注
[3]粤语,这里大意是“你不要跟我开玩笑”。——编者注
[4]楼凤指在自己家里(自有或租住)进行性交易的女性人群。——编者注
[5]粤俚语,高利贷。——编者注
[6]粤俚语,分手。——编者注
[7]栋笃笑意译英文的stand-up comedy,香港演员黄子华于1990年从西方引进华人社会的新表演艺术,跟相声有很多相似之处。——编者注
[8]生生性性,广东话,指要懂事,要听话。——编者注
[9]“只”是黑社会指称海洛因等毒品的交易计量单位,一只为700克。——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