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14/27页)
在这十几年中,也曾有好心的伙伴,想给铁柱介绍一个女人,替他操持家务,照顾小盼儿。他却生死不干。他甚至于感到愤怒,好像这是给孙小芬的纯洁爱情之花泼上脏水一样。他连转一转要接一个女人进屋的念头,也觉得对不起孙小芬,是莫大的羞耻。他唯一用以净化自己灵魂的办法,就是回去抱起小盼儿,亲她的小脸蛋,像发誓一样地自言自语:“不,我的盼盼儿,我们哪个都不要,就是我们父女两个,命根连到命根,一辈子……”
现在小盼儿已经长成十几岁了,那模样出落得十分标致,就像回转去十几年前的孙小芬一般无二。他哪里容得另一个陌生女人到这个茅草屋里来呢?他盘算着是再过几年,他亲自在那些长工班子里,三挑四捡,物色一个好的青年小伙子,招进门来,跟盼儿做成夫妻,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的太平日子。让他晚年抱个孙孙耍,那就好了。
但是铁柱并不是他的命运的主人,他自己的事情,偏偏不照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发展,太平日子没有到来,却给他带来了一辈子的灾难生活。
在这山区地带,大小恶霸独占一方,建立起一个一个的小小独立王国。在这些独立王国里,老百姓的生杀予夺大权都操在这些独立王国的暴君手里。正像这些暴君自己宣称的:“这山是我的山,水是我的水,地是我的地,人是我的人,路是我的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能张嘴巴的都是我的。”因此,山上打的野物,河里捞的鱼虾,树上结的新鲜果子,地里长的时鲜瓜菜,都要先送给他们尝新。以至于在他的王国里生长的标致姑娘,虽然早已废除了“初夜权”这种奴隶社会的野蛮法律,可是恶霸和他们的少爷们却拥有霸占她们的优先权。明媒正娶,做姨太太,是合理合法的;暗地里闯到女人家里去偷鸡摸狗,是半合法的。至于估逼估奸,也是他们的家常便饭。穷苦人家有长得标致的女儿的,总是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灾星闯到家里来。
铁柱的小盼儿虽然才十几岁,却长得很出色了。正如大家说的,长得红艳艳的,白生生的,水灵灵的,泡酥酥的。小盼越是长得标致,越是成为铁柱的老大一块心病,就像一个秤砣挂在他的心上。他思想早一点看中一个长工后生,赶快过门成亲,以免招惹是非。但小盼儿还小,不到时候。平时他不准小盼儿出去抛头露面,只在家里做些家务活路。
可是这怎么能挡得住本乡本土那些浮浪子弟的窥察,怎么能不传进本乡大恶霸张家里那个外号叫“骚棒”的三少爷的耳朵里去,怎么能逃过他那馋猫一样的眼睛?没有过多久,“骚棒”就派管事的来找铁柱。
铁柱眼见灾星进屋,不会有好事情,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
“张管事,请坐。”
“铁柱,我给你道喜来了。”张管事坐下,拿出纸烟来招待铁柱。铁柱拿出自己的短烟杆来,没有接纸烟,也没有搭腔。
张管事夸了张家在本乡的富实和势力,又夸了三少爷的一表人才,于是提出要明媒正娶接小盼进屋的事。“这可是你们的天大喜事,真叫十年难逢金满斗。过门以后,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将来早生贵子,还要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哩。”张管事以为加上这一段话作结尾,什么木脑壳也是敲得响的,哪怕你是顽石,也会点头的吧。
但是出乎张管事的意料,对铁柱说话竟像对一根擀面杖吹气——一窍不通。铁柱不仅没有像张管事预料的那样,感激涕零地立马答应,反而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的小盼儿没有那份福气。”并且站起来,准备送客的样子。
“嗐,你的脑壳莫非是榆木疙瘩做的?这么不通人情,人家是磕头都请不到我来上门呢!”张管事说。
“那就请去找别人家吧,我的小盼儿年岁小,不合适。”铁柱还是那么冷冰冰的。
“年岁小,不要紧,先订下了,等几年长大了再过门就是。”
“不敢高攀。”铁柱还是那一句话。
张管事看到铁柱死咬住这句话不放,有些生气了,脸上变了颜色,说:“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哟。我把话说在前头。”他站起来走出门口,回头又说:“我过几天来听你的回信。”便径自走了。
小盼儿在后面灶屋里听得一清二楚,等张管事一走,她就走出来扑在铁柱的怀里,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哭着说:“爸爸,爸爸我哪里都不去,就跟你一辈子。不要打发我出去吧。”
铁柱看到小盼儿伤心的样子,就像针扎在心上一样。小盼儿就是孙小芬的化身,这是他的良心和希望,是他的命根子。小盼儿的哭声就像他的灵魂在呼喊。他抱住小盼儿的头,用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擦了,对她说:
“小盼儿,我的盼盼,爸爸咋个会把你送进火坑里去呢?”
话虽然是这么说,他心里却像打鼓一般。他是知道张家在本乡的势力和手段的。文娶不行,就要武抢,这种事在张家,从那个老“骚棒”开头到下面几个小“骚棒”,发生的也不止一起两起了。
铁柱一想起来,心烦意乱,就把他的破二胡找出来,胡乱地拉,拉得他伤心地掉了泪,小盼儿也陪着哭了起来。唉,天下道路万千条,就是没有穷人走的路啊!
和铁柱一起受苦的几个长工伙伴,白天听说这件事,晚上都到铁柱的茅屋里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眼见祸事就要落下来,却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来。还是一个老长工劝他:
“看起来,你想在这里安个窝儿是安不下去的了,不如及早带着盼儿跑出去,不然你是逃不出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手掌心的。”
“如今兵荒马乱,活路也不好找,出去也是艰险路一条。”另一个长工为他担心。
“再艰险也比落进他们的磨子里受夹磨的好。”老长工说。
“我还是出去跑滩的好,哪怕落到讨口子的下场,也自在得多。”铁柱下了决心。
11
一个月夜里,铁柱把他的全部家当收拾起来,还不够一挑。他只随身带了一把镰刀。现在是快割谷子的时候了,那些随割谷子时令的先后,由南闯北帮人家割谷子的打短工的队伍就要出发了。铁柱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去赶上打短工割谷子的队伍,混过这一秋再说。他临走还没有忘记带上他的那把破二胡。过去的许多日月,从这把破二胡的琴弦上流出来的低沉和悲怆的乐声,正是他的心灵的声音,他可以从那琴弦上找到一点安慰,所以他舍不得丢掉。他从前在孙大老爷家里,用二胡的欢快的音符赢得了孙小芬的欢心,后来孙小芬被关在观音阁里,又靠他的二胡和孙小芬通了消息,其后孙小芬被远远嫁走,投水自杀后,他又靠这把二胡来排遣胸中的积怨和哀伤。现在又靠这把二胡来叙说他的流浪生活的苦况了。他的这一点拉二胡的本事是靠他脑子灵透,向一个算命的瞎子瞟学来的,他不是一个音乐家,根本不懂得作曲子。他只是顺着他的情绪的起伏波动,随意拉的。可是那种真情实感,不仅使他自己不觉掉下泪来,连和他一块劳动的长工们,听他拉起二胡来,也感到很大的安慰。因为从他的二胡中,诉说出他们的痛苦和希望。长工们常常三个五个到他的茅屋里来。也用不着点灯,坐在茅屋外边的石头上,一面吧着旱烟,一面听铁柱拉二胡。一直要拉到深夜,铁柱拉得倦了,大家也不用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叹一口气,各自熄灭了旱烟袋上的烟火,回家睡觉去了。现在铁柱要逃难去,临走的夜晚,他用不着去请,就来了七八个长工伙伴。大家坐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要求铁柱再拉拉二胡。铁柱要和伙伴们告别了,也很想拉一拉。他从他过年耍龙灯、狮子的欢乐调子,拉到他和孙小芬的不幸的爱情,一直拉到他流浪的苦情。长工们都沉默了,连旱烟袋上的火光也看不到了。最后大家也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站起来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