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15/27页)
现在铁柱把东西收拾好,马上要走了,他除开挣饭吃要用的工具镰刀外,就是带着这把二胡。趁天色未明,他挑起担子,牵着小盼儿上路去了。
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要逃出张“骚棒”的霸道外边去。他想往南走,现在是快割谷子的时候了,到南边去找活路也许好找一点。于是他向南边无目的地走去了。
果然,走了两天后,地势越来越平坦,稻田越来越多,稻田里的谷子黄灿灿的一片连一片,迎风摇摆。有的田块已经开镰了。
这是一个求吃的好地方。他知道这一带的风俗就是这样的。地主老财们总不想多请长工多花钱,总喜欢在农忙的时候请临时短工。这样,没有固定活路,也没有固定老板,可供雇佣的流浪汉到处都是。特别是秋天割谷子的时节,卖零工的汉子成群成伙,从南到北,一路割上去,虽说汗水流了一路,却也可以吃几顿饱饭,还可以喝酒吃肉,还可以结交一些穷汉朋友。
铁柱走到一处正在开镰割谷的田边,开口问了:“请问这位割谷子的大哥,你们这里还缺短工吗?”
那个埋头割谷的青年抬起头来,看到铁柱,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奇怪地望着铁柱挑了一副担子,担子上还挂得有一把二胡,更特别的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娃儿。这和他们一般卖零工的大不一样。他们出来卖零工,除开一把镰刀和一个装有两三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袱外,就只剩下两只劳动的手和一张吃饭的嘴了。为什么这个打短工的挑着家当、带着娃儿出来呢?
一个像长工领班的汉子走了过来,问了一下情况,知道铁柱是从北边逃荒到这边来的,这样的事多得很。他对铁柱说:“你等到起,我去问一下老板。”
长工领班到附近一个村子里去了不多一会儿,和他一块走回来的看起来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那个人走拢来,一看铁柱,虎头虎脑的,像一座铁塔似的站在面前,马上就满意地答应雇他当短工割谷子。并且在长工领班的要求下,答应铁柱不和别的打短工的帮工匠住在一起,把他和他的女娃儿安顿在一间堆灰的土屋角落里。
铁柱没有想到这么顺利地找到了活路。他下田割谷子麻利得很,以至于别的打短工的伙计不得不提醒他:“老哥,干得合适一点哟。”铁柱马上放松一些,和其他的短工保持在一条线上。小盼儿没有什么活路,就在割过的田里拾谷穗,半天也可以搓出半碗一碗谷子来。
早秋燠热得很,只有低矮天窗的灰屋更是闷热。他拖一床旧席子出来在晒坝边和短工伙伴们在一起乘凉。随便摆谈起来,天南地北,千奇百怪,无拘无束。有一个小青年问铁柱:
“铁柱哥,我看你带得有一把二胡,你会拉吗?”
“我没有好好学过,只是随便拉的。”铁柱回答。
另外一个年岁大一点的短工突然问铁柱一句话:“你带的是你的女娃儿吧,她的妈妈呢?”
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子插进铁柱的心里去。但是他却并不感到痛苦似的,他的心早已麻木了。他连气也没有叹,只是沉默着低下头来。
这些帮工匠一年到头四处流浪,谁没有一笔苦情账。看到铁柱把头低下去,不做一声,便知道不应该去戳铁柱的痛处。谁也没有再追问他。可是沉默,对铁柱来说却是更难堪的惩罚啊。
铁柱忽然站起来,走进灰屋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把二胡。他似乎不理会大家,径直走到晒坝外的竹林边,在一个池塘边的石头上孤独地坐下来。过了不多一会儿,琴声就从那池塘边传了过来,那么轻,那么细,却很悠扬,池塘的蛙声都忽然停下来了。这些坐在草席上的粗汉们当然不是音乐欣赏家,可是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来打断琴声,大家用心地听着,不知不觉都为这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吸引住了。是痛苦的,却又感到一种慰藉,深怕铁柱不拉下去。
夜深了。那凄婉的声音不断从铁柱的二胡琴弦上流了出来,在那夜空里盘旋,飞向黑暗的远方。池塘里的青蛙,似乎不想扰乱这些苦人们正在享受的哀乐,也停止了哇啦;竹林里微风吹过,簌簌作响,如泣如诉,像是在给二胡伴奏。铁柱忽然把二胡拉得飞快,高亢激越的声音,传入夜空,倒好像有千军万马杀奔过来,那么暴烈、愤激。这是刀和枪在搏击,这是血与火在飞溅,这是生与死在决斗,这是命运的呐喊,这是复仇的号召,这是巨雷在滚动,这是闪电在飞刺……忽然,嘎的一下,悄然无声,像拉断了琴弦一般。长工们听了,像是突然把自己的感情的闸门关住了,更是难过。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谁也没有要求铁柱再拉下去,就是这样最好,让痛苦关在心底,明天晚上再让铁柱的琴声把自己的感情的闸门拉开,缓缓地流出来。这是痛苦吗?不,这是一种难得的安慰,一种苦中带甜的享受。
“铁柱哥,听你拉二胡,知道你有一本说不完的苦情账,何不说出来,让我们替你分担呢?”一个青年长工向铁柱提出要求。
“是呀,你摆一摆吧。”别的长工也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谁没有自己的一本苦情账呢?可是说不出,也许听了铁柱的诉苦,能够从自己的感情的共鸣中得到一点安慰吧。
长工伙伴们的要求像一颗火星落进铁柱的心里去,突然燃烧起来了。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他和孙小芬的甜蜜然而夭折了的爱情告诉长工同伴们,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安慰。
可是从哪里说起呢?他怎么能够把他的二胡丢在一边呢?怎么能离开和他一同度过欢乐和忧愁日月、并且能够替他倾诉这种欢乐和忧愁的这把二胡呢?离开他的二胡,他似乎什么也摆不出来了。
他忽然想起,他在孙大老爷家当放牛娃儿的时候,碰到两个老长工师傅,一个叫石贵,一个叫牛囡,他们曾经在田间劳动的时候,用自己的歌喉唱着自己编的山歌,倾吐穷人的心酸。那声音是那样的催人落泪却又叫人心里舒坦。他还想起,他的另一个叫王万山的长工师傅,这是他的文化老师,教会他念唱本,并且教会他唱出这些唱本的本事。他自己在过年过节玩狮子、龙灯的时候,也编过一些顺口溜,并且唱出这些顺口溜来。现在大家要他摆他和孙小芬的苦情,何不自己合着自己二胡的弦索,编一些唱词,边拉边唱呢。
就这么办。于是他利用割谷子的时候,边割边想,编出唱词,晚上就和割谷子的长工们,在地坝边、竹林背后的小塘边坐下来,调好他的琴弦,一边拉一边唱了起来。他的感情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开放的口子,顺着二胡曲调从弦索上流了出来。他感到痛快,长工们听起来也感到亲切,他唱的那些苦情不也正是自己的遭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