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7/27页)
当孙小芬从上房回来,投进她的亲妈妈的怀抱痛哭的时候,铁柱已经完成一个重要的任务,他去摘取许多片苦楝叶来,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嚼成末末,吐了出来。苦楝叶是非常苦的,据说这苦味便是大凉性,用嘴嚼细,敷在伤痕上,便可以减少灼伤的痛苦。他把嚼好的苦楝叶末用一片叶子包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犹豫似的站了起来,长工伙伴们谁也没有阻止他,他跨进隔壁柴房的门槛。
他径直走近孙小芬的床边,他并不曾想象这是走近在名分上说来是姨太太和小姐的床头,倒好像走近和自己平等的一个伙伴的床边。他把那包苦楝叶末放在床边,几乎没有看孙小芬地对孙桂芬说:“把这个敷在伤包上,要好过一点。”说罢就退出房门,回到长工房里去了。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了。在孙小芬看来,也并不觉得奇怪,甚至几乎是期待着铁柱的到来。她看着铁柱那双穿着草鞋的大脚板啪啪地走了过来,她望着他那红光四射的严肃面孔,那像两片铁片似的坚实的嘴唇,那扬起的眉毛,啊,那一双闪光的诚挚的眼睛!孙小芬突然感到一切痛苦都成为过去,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道是甜是苦。孙小芬听到了那更其体贴的声音,使她心动:“还要吗?我可以去再摘些来嚼。”
“铁柱,难为你了,不用了。”妈妈亲切地望着这个高大个子的年轻人。
等铁柱走出房门,妈妈就把苦楝叶末拿来敷在孙小芬手背上肿得最高的地方。孙小芬的手背上陡然感到一股凉爽的味道,而同时却有一股暖和的细流,流进她的心田。她什么也没有说,贪婪地享受这种感情。
说来奇怪,其实不奇怪。孙小芬以后被那恶婆娘欺侮,挨打,对于她说来,却不是特别可怕的事情了。她的皮肉之苦总会换来铁柱的同情和安慰。这种同情和安慰,几乎成为孙小芬努力追求的一种快乐和享受,以至简直成为她的生命的源泉了。她看到她的手上臂上敷着铁柱送来的药,她就想到这是铁柱亲手去采摘来的苦楝叶子,是他亲口忍着苦涩为她嚼成药末的,这里有铁柱的情分,她就非常珍惜,生怕药末掉了。
可是孙小芬对于自己这种模糊的愿望还捉摸不定。她无法肯定地说她是不是对铁柱有点什么意思了,她更无法肯定铁柱这么对她好,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动机和愿望。她只是默默地想着,听到铁柱在隔壁长工房里说一声话,咳嗽一声,笑一声,都是她的享受。她听到铁柱那啪啪地走得很重的脚步声出了长工房门,就害怕着,却又盼望着是他走进她的柴房来了。结果铁柱走过去了,没有进来,她感到几分莫名其妙的怅惘,甚至失望。
她想起来了,铁柱怎么敢一个人走进她的柴房里来呢?在乡村里,青年小伙子和大姑娘之间本来就隔着一层世俗的藩篱,更何况铁柱是一个普通的长工,而她却总还是孙大老爷家的血肉之躯,在名分上还是孙家的小姐呢。一个小姐和一个长工,隔了多么大的距离,要相好起来,该是多么不可想象哟。
“唉,”孙小芬不能不叹息了,“为什么他是一个长工,我却是一个空头小姐呢?要是我真是孙家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丫头,该有多好!”她可以公开地和铁柱接近,公开地和铁柱说话,甚至公开地和铁柱相好起来,铁柱可以明媒正娶,把她讨过去当媳妇,该是多么幸福呀。
现在,她只是以她在厨房当丫头的实在身份,有机会和铁柱见面,说两句话,有时还暗暗地在给他盛的饭里埋进一点好菜。
她在厨房的角落里偷看,她看到铁柱在长工桌上端碗扒饭的时候,偶然扒出一块肉来而吃惊的样子,跟着又看他赶紧掩盖起来,接着又偷偷吃了的满意神色。孙小芬像心里有一块石头落地似的舒服。
“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要和他好起来,怎么样呢?要死要活,我顾不得了。”孙小芬简直为自己这种大胆的想法吃惊,甚至有些害怕起来了。也许这不过是一种不会有结果的梦想,只会给她和铁柱带来灾难。而且她还不知道铁柱到底对她怎样,他敢和自己相好吗?“他敢和我相好的。”孙小芬痛苦地想。她不知道她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来,但是她越想越坚信不疑了。“他并没有把我当作什么小姐,他是把我实实在在地当作一个受欺侮的丫头。一个丫头和一个长工为什么不能相爱呢?他忍着苦替我嚼苦楝叶,这种情分是多好呀!”
“这苦中的甜味是多好呀!”孙小芬常常在半夜醒来,想得很多很多,一个少女的梦总是美丽的。她才从一个美梦中醒过来,她梦见她和铁柱好起来了,他们在打柴火的密林里幽会了,她投身在他那宽阔的胸怀中去,那是有多么大力气的双臂呀,简直把她搂得快要出不来气了。他就这么亲热地紧搂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使她吃惊的是他的那两片铁片般的嘴唇向她的嘴唇挨过来了。“啊!”孙小芬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她的心还在怦怦地跳着。她忽然听到隔壁长工房里的一片鼾声,她能够听出来那又粗又长的鼾声,就是铁柱发出来的。多好听!
可是有的夜晚,孙小芬却为噩梦纠缠住了。她梦见她和铁柱正在相好的时候,被孙大老爷捉住了,看他气得铁青的脸,那恶婆娘幸灾乐祸地拿出一根粗绳子来,叫孙二鳖把她和铁柱捆得扎扎实实的,还是嘴对着嘴捆起来的,把他们两个抬出去游乡示众。最后是孙二鳖在他们的背上绑上磨墩,拿去沉河。她和铁柱两个扑通一声被摔进大河里去,她和铁柱两个沉下去了,沉下去了,啊,出不来气了。
“啊!”她大叫起来。
“怎么啦?”她的妈妈把她拍醒了,原来是一个噩梦,她浑身流汗,心快要跳出来了。她没有敢把她做的梦告诉她妈妈。这个梦是多么可怕,可是她和铁柱被公开地捆在一起,一块沉到河底去,又是多么幸福哟。
孙小芬近来就是这么半夜半夜地想呀,做梦呀,折磨着自己。她既感到痛苦,又感到快乐。
她现在一天不看见铁柱,心里便好像有一块石头没有落地。她以每天吃饭的时候能看到铁柱那么狼吞虎咽的样子为快乐,她连看到他身上穿的布汗衫破了,从那破洞露出他那结实的有棱有角的肌肉,也感到奇怪的舒服。她又暗地为铁柱自己缝补衣服那样粗针粗线的手艺而感到好笑。要是她能替他缝补一下衣服,她会紧针密线为他缝得很巴适的。她真想这么办,想得很厉害,以至她趁铁柱他们出工去了,偷偷跑进长工房去,把铁柱的汗裤拿回柴房替他补好大洞,又送了回去。她注意观察铁柱的反应,也注意观察其他长工是不是会偶然发现铁柱有这么好的缝补手艺而盘问他。但是,她没有发现铁柱穿上她补的那件汗裤到厨房来吃饭,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其他的长工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铁柱在舀饭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他们两个的眼睛对看了一下,便转开了。就是这样,孙小芬已经感到十分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