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8/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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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云村的玩水龙的班子组织起来了。铁柱举着水把龙的头,和伙伴们一起,从这一个大院子玩到那一个大院子。凉爽的水,一瓢一桶地泼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感到十分舒服。他们把过年玩龙灯的本事都使出来,使水把龙上下翻腾,左右盘旋,像真龙在飞舞,博得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里人们的喝彩声。按照风俗,这种场合是百无禁忌的,大人、小孩、老头以至不大出门的大姑娘,什么人都可以向他们泼水,向他们高举的水把龙身上泼水,向他们玩龙的青年的头上、身上泼水。有的恶作剧,专门给玩龙头的铁柱脸上泼水,叫他睁不开眼睛,或者故意用水由下向上照他的鼻孔冲去,叫他呛鼻子,这样大家便大喊大笑起来,觉得胜利了。越是向铁柱泼水的人多,越显出他的人才出色。一些年轻的大姑娘,都趁这个不受禁止的场合,向她们喜欢的小伙子泼水,跟着他们跑,笑着、喊着。铁柱的英俊和他能说会道,会搞各种青年喜欢的文化活动,是远近闻名的,因此向他泼水的大姑娘也最多。

水把龙玩到孙大老爷的院子里来了。这个院子历来就是这个村子或者说这一乡一坝里政治、经济活动中心,也是文化活动中心。那里准备的水最多,泼水的人也最多。这是孙大老爷很高兴的事,不特显出他在这一片地方的重要性,也希望龙神能够给他降下神水,使他年丰人寿。他兴致勃勃地坐在上首阶沿边看青年小伙子们玩水龙和看大人、小娃喊着跑着在给小伙子们泼水。

最兴奋的恐怕要算孙小芬了。她和别的一些青年,其中也有年轻的女伴,用大瓢小瓢的水向水龙和玩龙的小伙子们身上泼去,跟着游动着的水龙跑,又笑又叫。她特别有兴趣给玩头的铁柱身上泼水,铁柱也向她张着大眼睛笑,他似乎在逃避着,却实在是有意承受着孙小芬泼来的水。这一下他们才真正地笑着对看,并且说着笑话,没有人奇怪。她再也没有这么快活过了。铁柱也再没有别的机会像今天这样对孙小芬笑,向她表示明显的爱慕之情。

“他果然是喜欢我的。”孙小芬心里默默念着,作出这样的判断。

这天晚上,两个青年,睡在隔壁,却没有合眼,他们想一样的事情,并且下了一样的决心,不管在他们的面前有什么灾难,他们也不在乎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被一个人真诚地爱着的人更幸福的了。

他们在这个院子里是无法谈话的,只能在厨房吃饭的时候,或者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悄悄地用眼睛说话。这对于一对被爱情的烈火炙烤着的青年当然是难以满足的。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当然是在铁柱的长工伙伴们的同情和支持下,才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孙小芬隔些日子,要上柴山上去打柴,一去要半天才回家。

有一天,孙小芬上柴山打柴去了,铁柱正带着伙伴们一块在坡上出工,几个青年长工就怂恿铁柱,要他偷偷到柴山上去会孙小芬。并且答应在孙家有狗腿子来查看时,替他说出种种的理由来掩护,“怕什么?去!”铁柱不顾一切,偷偷跑到柴山上去了。那里倒好,密密的树林和灌木丛,哪儿都找得到幽会的地方。铁柱忽然在孙小芬面前出现,孙小芬简直骇呆了。然而她也早已有死也不怕的心理准备,无所顾忌,她就和铁柱钻进一个密密的灌木林里,找个能听到外面声音的地方,坐了下来。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多少话要说,早已是心心相印,现在只是相亲相偎了。孙小芬过去梦中的情景成为现实了。她果然投身在铁柱那宽阔、结实的胸怀中去,铁柱的双臂果然是那么有力,把她紧紧抱住,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倒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让她的泪水把铁柱的胸膛打湿了一片。铁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搂着,替她揩眼泪。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像睡了的小孩似的偎着不动。世界上除开他们两个人,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横在他们前头的是幸福还是灾难,他们一点也不想去思考。

时间凝结了,现在,就是一切!

铁柱从此觉得他的命运是和孙小芬拴在一起了。他突然感到,孙小芬在上房遭到那个恶婆娘的鞭打是难以忍受的了,每一下鞭打都像落在他的脊背上,使他特别感到难受。有一次,他竟然大胆地冲到上房的门口。孙小芬正在遭受恶婆娘的毒打,她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忍受这一切,她唯一的期望是回到柴房,能够得到铁柱的同情和安慰。她没有想到铁柱竟然公开冲到上房门口来,并且抗议说:

“老板娘,你就息点气吧。你把你孙家的亲骨肉不当人,我们还把她当人呢。”

恶婆娘万没有想到,铁柱这个普通的长工竟敢来多嘴,这还了得!她竖起眉头,斜眼望着铁柱说:

“你这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屙泡尿自己照照,是啥东西,敢来跟老娘嚼舌头了。哼,我不看你是长工领班,我叫你马上给我滚蛋!”

铁柱也气了,大声说:“你以为过了你这个村,就没有你这个店了?凭力气帮长工,哪里帮不成?非在你这里干?好吧,你就算账吧。”说罢他就回长工房去了。

其他几个长工听说他们的领班受了气,都说:“要走就一起走。”都到上房喊算账。

孙大老爷在后房鸦片烟床上才起来,听孙二鳖来通风报信,赶忙出来说好话。明摆着的,大忙季节就要来了,他上哪里去一下找这么多长工?像铁柱这样提得起放得下的领班到哪里去找?

他只好忍了这口气,好说歹说把铁柱留下,别的长工也没得说了。铁柱出了这口气,也长了孙小芬的志气。她再不是默默地忍受,有时也敢还嘴,打急了也敢嚷嚷,要寻死寻活,不在家里过了。她又一次和铁柱在柴山密林里幽会的时候,孙小芬说起不在孙家过了,一块跑出去过日子的想望,他们两个好欢喜了一场。

可是一想起他们两个的前程,就心乱如麻。要把他俩相好的事公开,是不可想象的。一块逃走吧,也有难处,光光两个人到哪里去过日子?再说,这一带都是孙大老爷的天下,跑不出去,捉了回来,那真是要背磨墩沉河的了。说到这里,两个人只有叹气的分了。

但是他俩的关系实在已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有一天晚上,孙小芬的妈妈到上房去给大老爷烧烟去了。孙小芬一个人在柴房过夜,她早睡着了。她突然感觉到有一个人已经钻进她的被窝,睡在她的身边了,并且紧紧地把她搂住了。她闻到她熟悉的男人的气息,从紧张的粗声喘气里她明白这是铁柱。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似的,她一点也不想反抗,相反的她感受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偎在亲人的怀抱里那种特别舒服的味道,哪怕她觉得铁柱是多么的粗鲁。她沉醉地细声叫起来:“铁柱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