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奶(第2/3页)

他忍着疼,眯缝着眼穿过筒子楼的走廊,打开水房的水龙头歪着头冲眼。水很凉,一凉疼痛就减轻了,陈国庆感觉舒服了一点儿。可回到屋里,疼又回来了,眼球像两块火炭烧着、烤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像正在熔化的玻璃球。

陈国庆开始呜呜地哭,这会儿他的眼泪有两种,一种是出于疼痛和恐惧的泪,一种是自动流出的泪。他爬起来,忍着疼看了看闹表,总算看清了时间,然后躺下,佝偻着、翻滚着,一遍一遍地计算父亲下班的时间。

“你这是让电焊打了。”陈国庆的父亲把刚从托儿所接回来的小儿子陈国兵放在地上,掀了掀大儿子的眼皮,说,“缺心眼儿啊你,看什么不行,非得看电焊。”

陈国庆闭着眼撅着嘴流着泪说:“没人打我,我没打架,我不认识那个叫‘电焊’的。”

陈国庆的父亲咕嘟咕嘟灌下半缸子隔夜茶:“谁说你打架了,我是说你这是被电焊的光晃了眼啦。”

三岁的陈国兵趴在哥哥的肚子上,问:“哥你怎么哭了?没羞。”

“没什么大事。”陈国庆的父亲拍了拍手说,“有个偏方,你先忍忍,我去给你淘换药去。”

陈国庆的父亲刚拉开门,又扭头说:“你自己去,管对门杨阿姨要点儿奶,人奶。”

陈国庆眯着眼睛摸索着,敲响对面的门。门开了,陈国庆闻到一股奶腥味。

杨美丽右手开门,左臂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睡着一个粉嫩的婴儿。

“国庆,你怎么哭了,眼都哭肿了。”杨美丽问,“你爸打你了?”

“不是我爸,是电焊打我了。”陈国庆抹了一把眼泪,说,“杨阿姨,我爸说点上人奶就不疼了,杨阿姨你给我点儿奶吧。”

“你先进来,国庆。”杨美丽关上门,“呵,你爸还知道这个偏方呢,被电焊晃了眼,人奶可管用呢,点上两回就不疼了。你等着,阿姨给你弄点儿。”

杨美丽扭过身,把襁褓轻轻放在床上,拍了两下,然后接过陈国庆手里的小药瓶,坐在床沿上,一把撩起淡青色的汗衫,一只乳房颤巍巍地跳出。

杨美丽把乳头塞进小瓶,腾出一只手托住乳房,大拇指画着圆,缓缓地揉,透明的小瓶渐渐变成了乳白色。

灌满小瓶,怀里的婴儿哭了,杨美丽转身把小瓶放在桌子上,托住乳房把乳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啧啧有声地吮吸起来。

陈国庆眯着眼望着对面的杨美丽,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

杨美丽把盛满乳汁的小瓶递给陈国庆,说:“回屋让你爸赶紧给你点上,不够再来找我要。”

“谢谢阿姨。”陈国庆说。

“等一会儿,国庆。”杨美丽叫住陈国庆,转身拿了两个苹果塞到他怀里,“‘黄元帅’,可甜了,你和弟弟一人一个。”

“谢谢阿姨。”陈国庆说。

陈国庆的父亲接过盛满人奶的小瓶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扒拉出一支氯霉素眼药水,把药水挤干净,再把人奶吸进去。

陈国庆乖乖地躺在床上,陈国兵也跟哥哥并排躺下,说:“爸爸,我也吃药。”陈国庆的父亲哈哈笑着,把小儿子拨拉到一边:“你要是把奶吃了,你哥就得哭得更欢啦!”

一小瓶奶没用完,陈国庆的眼睛就不疼了,不怕光了,也不流眼泪了。

陈国庆的父亲端着一大碗面条吸溜着,学着收音机里播送的相声说:“偏方治大病!”

那天晚上,陈国庆家由三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大床吱呀呀地响个不停。

陈国庆的父亲问:“你怎么老翻身?”

陈国庆说:“爸,我睡不着。”

“爸。”陈国庆问,“我吃过我妈的奶吗?”

陈国庆听见他父亲也翻了一个重重的身,床吱呀呀地响。

“你算是有福气的,你是吃你妈的奶长大的。”陈国庆的父亲说,“你弟弟就可怜了,你妈的奶他一口没吃过,喝藕粉长大的。你问这干吗,赶紧睡觉。”

星期六的午后,陈国庆抱起还在睡觉的弟弟走出家门。楼后的国槐下,一群孩子趴在地上玩弹球。两个女孩嘴里打着拍子跳皮筋,阳光从浓密的树冠透过来,女孩的白色衣裙上斑斑点点,跟随着她们的跳跃,宛如几尾小鱼在澄澈的水中游动。

走到食堂门口,陈国兵和他的哥哥被埋伏在台阶下的两个男孩打了伏击。男孩们的两只大肚子水枪准确地命中了他趴在哥哥肩膀上的后脑勺,小家伙打了一个激灵,醒了。陈国庆一脚踢中一个男孩正在掉转的屁股。男孩捂着屁股嗷嗷叫着跑远了。

陈国兵哭了两声,说:“哥,我要玩水枪。”

“回头哥给你做一个。”陈国庆说,“我们先去看白光,特别好看的白光,还有特别好看的火花。”

“哥,我要看火花,我要看白光。”

那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似乎一直没有停止过工作,他依然单腿跪地,拿着那个怪异的面具,手持那把怪异的手枪。

陈国庆说:“你看,那就是好看的白光。”

他没有再欣赏那一朵朵白色的光和飞溅的火花,他的目光落在弟弟脸上。他惊讶地发现,在长达五分钟的时间里,三岁的陈国兵一直目不斜视,盯着那朵不断闪现的光芒。而这时,陈国庆从弟弟的瞳孔中再一次欣赏到了弧光惊人的美丽。然而瞬间之后,陈国庆的发现让他惊慌失措——弟弟眼中的光骤然熄灭。事后,这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玩腻的一个游戏,他用弹弓准确地射中路灯,灯泡瞬间的破碎在他眼中短暂地滞留了一团光晕,光晕的中央,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

“爸,你先别打我了。”陈国庆抽噎着说,“我找杨阿姨要奶去,等我回来你再打我。”

陈国庆的父亲浑身颤抖地怒视着大儿子。此时他的小儿子正躺在床上打着滚,声嘶力竭地号哭。

陈国庆敲开了杨美丽家的门,开门的是杨美丽的丈夫。

“叔叔,我弟弟的眼睛被电焊打了,我找杨阿姨要点儿奶。”陈国庆说。

男人推了推黑边眼镜,摸了摸陈国庆的头,冲屋里说:“美丽,国庆找你。”

陈国庆耸了耸鼻尖,他又闻到了那股带一点点儿酸的、好闻的奶腥味。

杨美丽从床上坐起,把食指竖在唇上。“嘘。”她用沙沙的嗓音说,“小妹妹睡着了,国庆,小声一点儿。”杨美丽轻轻地离开床,站在国庆面前,弯下腰拍了拍国庆的脸。

杨阿姨的手真滑,陈国庆想。

“怎么搞的啊,小国庆,怎么弟弟的眼也晃了?”

“我……也不知道。”陈国庆说,“他……去看电焊了。”

杨美丽撩起汗衫,看了丈夫一眼,又放下,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