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鱼找到了水写给不可名状的恐惧(第4/8页)

“爸,你能让我先关了电视再问吗?我不大习惯跟你一起看。”

“放屁!谁看了?谁跟你一起看了!”

“我都瞧见了,你刚才看了好几眼……”我站起身想去关电视,可我腿麻了,晃晃悠悠地迈不动步子,随后就倒在地上。我支起胳膊望着他,此时我那神情复杂的父亲猛踹了我一脚。这一脚,踹在我的髋骨上。

杨科溜出来,如一条面无血色的鱼。鱼眼躲闪着我父亲飙来的目光,从门缝中游走了。

“他……就是杨科?”

我说:“嗯。”

那天晚上,我头一回吃到那么好吃的海虾。从北戴河到我所在的城市,乘火车要九个小时。我爸把活虾装在塑料袋里,找宾馆服务员要了冰块镇上,可还是怕坏,就一路把车窗开着,右手把塑料袋挽了两圈,套在手腕上。袋子悬在车窗外,虾就不会在闷热的车厢里腐烂变臭。

这九个小时,袋子一直勒在他手腕上,因此它们见到我的时候,百分之九十九的都还活着。

我吃了差不多所有的虾,我爸说他在北戴河吃了很多,我也就不客气了。我是整个儿吃下去的,虾头上的虾枪把我扎得满嘴是血我也没吐,煮虾的汤我也喝得一滴没剩。鲜,我算知道“鲜”这个字的意思了,这个字用眼瞅没用,得用味蕾去认识它。

看得出,他对我的吃相很满意。我低着头吃,感觉脑顶上一小方头皮发痒,那一定是他脸上的笑意拂动的。他还给我倒了一杯啤酒,说:“儿子,陪爸喝一杯吧,你……算是长大了,可以少喝点儿,不过烟绝对不能抽。”

他以为我是第一次喝酒,其实我早就是我们同学里知名的酒鬼了,我一次能喝三瓶。还有,烟我也抽过,最便宜的,不带嘴儿的葛洲坝。

“咱们边喝边聊。”我爸喝酒上脸,两杯下肚,脸就猴屁股着火般的红,酒量远不如我。“嗨,你还倒,最多三杯啊,不许再喝了。”我爸说,“酒精可影响发育。”

“我早发育好了,你看你看,绝对发育良好。”我攥着拳,小臂内收,让我爸欣赏我的肱二头肌。

“哼。”我爸没看我的肌肉,撇了撇嘴说,“是够‘良好’的,‘良好’到都敢看黄色录像了。”

“其实看看也没什么,”我说,“我都快十八了,你说我什么事儿不懂,莫非你以为看完了我还真去当强奸犯啊?”

“那倒不至于。”我们的谈话上了轨道,我爸的话也柔了、顺了,和踹我一脚时判若两人。他说:“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你绝对不是那种作奸犯科的孩子。”

“你看人很准,爸,到底是讲历史的,阅人无数。”我觉得要及时表扬他一下。

“别臭美啊,怎么说你也没成人呢,看这种东西……还是早了点儿。”

“也不早了,我们好多同学都看过。”

“别跟我顶嘴,都看你也不许看了,这可是最后一回,下不为例。”他居然又给我满上一杯,“来,干一个,喝完这杯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许再看了,学业为重,明年你就该高考了。”

“成,我答应你,以后不看了。”

“那录像机赶紧还人家,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杨科。”

“对,杨科,明天一早就给人家送去。”

“行。”我说。

“忘了让你看这个了。”他从包里拿出个乳白色的、带有褐色螺旋花纹的东西递给我,“这叫鹦鹉螺,你把耳朵贴在海螺上,就能听见海潮声。”

他把我抱起来,说是抱,其实是拖或者架到床上,我觉着他快弄不动我了,可我就是不配合他。其实一挨床我就醒了,我问他:“爸,你说武则天历史上是不是真那么荒淫无耻啊?”

“荒淫倒是荒淫,”他在黑暗中说,“无耻倒未必。”

“睡吧。”

十一点多,我被啤酒化成的尿憋醒,室内阒静,一道蓝荧荧的光让我睁不开眼。我坐起来,从一线眼帘中窥视,沙发靠背隐去了他的身子,只剩下少半个脑袋。电视屏幕上,一个涂着橄榄油的女人闪闪发亮,金发飘飘,双乳耸动,头稍向后仰,双眼紧闭,睫毛在颤抖,正驰骋在一个男人的躯体上,狂野无比。

我憋住尿,侧过身,无声地躺下,极力睡去。

4

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它是个赃物,我是个害人精。我妈活着的时候,我要是打碎个杯子、瓷碗什么的,她就骂,你这个害人精,你这个败家子。她送给我两个很夸张的头衔。有时候,这俩头衔我爸也有份。

杯子和瓷碗都是钱买来的,摔碎了还得让爸妈破费,当然是我害的,所以她骂我就听着,就是我妈使我养成了不跟女人较真儿的好习惯。有个挺有学问的人说过,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这话有理,为个屁大点儿的小事就上纲上线,你瞧,这就是女人。

可是那天晚上之后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害人精了。

要是你亲爹让你坑了,也许你也会这么想。

我第二次睁开眼,不是被尿憋醒的,是被“砰砰砰”的砸门声吵醒的。我猛地抬起头,差点儿没吓死,我爸两只胳膊撑在床沿,老脸煞白,直勾勾地盯着我,贼亮,仿佛即将耗尽最后一点儿电的灯泡。

“电视我关了,录像机怎么关?快起来!”他的声音是撕裂破旧抹布的声音。

门依然响着,响声越来越大,从刚开始有节奏的响,到后来的杂乱无章,似乎有更多人加入砸门的行列。我张着嘴,有那么一些字在我口腔里四下乱撞,却找不到出口,我的下颌还有我的整个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我爸撇开我,猫一样蹿到电视机前蹲下——我听见电源插头迅速脱离插座的声音。

那扇门好像一匹跑累了的烈马,渐渐安静下来。接着我就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老郑,你快把门打开,我知道你在屋里。”

我听出来了,那是住我家对门的一个寡妇,我叫她吴姨。这个声音让我的身体松弛了下来,我跳下床,冲弓一样紧绷的他笑了笑,说:“吓傻了吧你,拔了电源,带子就退不出来了。”

“老郑,你别装听不见,公安局的同志在外面,你最好赶紧开门!”

我再次紧张起来,不过还算冷静。我蹿到窗前,劈手把我爸那块毛巾被扯下,说:“快,爸你跳窗户跑!”我家是二楼,我爸身子不重,窗户底下是湿软的土地,跳下去没什么危险。

“那,那,那你呢?”

我推了他一把,说:“我还未成年呢,顶多教育教育,你不一样,快,赶紧跳吧!”

“好好好。”

等我关上窗户,门又响了。

“别砸了别砸了!”我打开门,一个女人、一个警察、两个联防队员冲了进来。那个精瘦的女人冲在最前面,跳到床边弯腰撩起床单,双膝下跪,撅着两瓣锋利的屁股搜查床下。见没人,她又蹦起来冲进厨房、厕所,旋即又呼啸着冲到我面前,说:“你爸呢?你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