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无此人(第2/4页)

“电脑?电脑当然不会……”我想起四维空间这个我不懂的概念,“也许是,由于你我都不知道的原因,你进入了四维空间,要不就是你身体的磁场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他转过身,冲我笑了笑,是对无知者那种宽容的笑,“那,你能给我做个全身检查吗?我是说,那种从头到脚的检查。”

“当然,”我说,“应该检查一下,兴许会有什么发现呢。”

我开了各种单子,陪他到三楼、六楼、十七楼,然后再回到诊室,全程亲自陪同,这是我当医生以来从未有过的。

我告诉他检查结果要三天后出来,现在要做的,只能是等待。他跟我告别时说:“医生,能给我保守秘密吗?我不想成为一个怪物。”

我说能能能,一定。临走时我劝他,或许隐形是桩好事,是上帝赐予他的超能力,我甚至都有那么点儿羡慕,总之,我的目的是想让他的心情好起来。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搭在把手上,“我跟你不同,我不想拥有什么超能力,只想做个跟所有人一样的正常人。”

2

三天后他准时来到我的诊室。这七十二小时,我只做了一件事,用尽一切办法阻挠自己把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儿告诉另一个人。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不过一想到如此惊天秘密除了当事人仅有我一人知道,也就忍住了。可是这几天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到某个人。因为,他是我唯一能够谈论这件事的人。

此时,他又坐在我面前了。

他的脸色像这诊室的墙壁,甚至比我身上的白衣还白,跟上次比,人也似乎消瘦了许多,他坐在那儿,仿佛并没有人坐在那儿,只不过是椅子长出了眉眼,或者是被雕刻成了人形。他的眼窝深陷,手指尖和锐利的膝盖有微细的颤动。

“除了有些贫血,你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我告诉他,“不过贫血也是相对而言的,相对其他人来说你的血色素只是偏低,但还在正常范围之内。”我捏着一沓检验报告单递给他。

他摆摆手,说:“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他继续说,“我就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个现象,医学无法解释。”

“看来是这样,”我微微颔首,表示遗憾,“不过任何疾病都有自愈的倾向,甚至是癌症,也许说不定哪一天,你就和其他人一样了。”

他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你太忧虑,”我说,“其实我觉得你大可不必如此,这种现象的出现,并没有给你带来身体上的不适,不是吗?相反,我真的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神奇功能,也许你应该高兴才对,真的,我恨不得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我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着隐形的自己,潜入院长的办公室,打开他的抽屉,看看他的晋职名单上有没有我。

“羡慕?”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了自己过分的兴奋,他把目光移向别处,绞着手指,指关节嘎巴嘎巴地响,他说,“你站在镜子前,却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你还想拥有这种所谓的神奇能力吗?我的感觉只有恐惧和说不出来的厌烦,前一天晚上,我砸碎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可是于事无补,我站在狼藉的地板上,看着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摔落,看着我拉长的影子止不住地战栗,却还是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投射在碎片里……”

他讲话时,身体剧烈抖动,座椅在他身下吱呀呀地呻吟。

“难道,”我问,“难道你对你的这个……能力失去控制了吗?三天前,你可是可以随意地隐身,随意地显形,我亲眼所见啊!”

“你说对了。”他垂下头,双手撑住两腮,那一缕浸透汗水的头发垂下来,钟摆似的摇晃,“我被它控制了——”

“它?”

“嗯,它,我不知道它是谁,但我确定我被它控制了。”他似乎是耗尽了力气才抬起头,然后,整个人就一点点消失了,好像一块看不见的、只能遮挡他身体的幕布缓缓垂下。我的眼前只留下一把空椅子。

虽说是第二次目睹,我还是表现出片刻的骇然。“你又……”我四下寻找着他,我还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冲着空气说,“你又消失了!”

“是啊,你看,就是这样。”他的声音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我因为某件事走神儿,就会隐形,等我回过神儿来,我的身体就会出现。可是等它进驻我体内之后,就发生了改变,我越是竭力不去想隐形,这两个字就偏偏在我大脑中出现,然后我就失去了形体……这种感觉你永远不会明白,那时我就像一堆凌乱的碎块,我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躯干七零八落地躺在四处,可即使我耗尽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把它们聚拢起来。只有当我疲劳到了极点,躺在床上或者干脆躺在地上睡着,凌乱的肢体才能重新聚合。”

他讲述着,出现在我脑袋里的,是一块磁石,和远处散落的铁屑。

“你是想问,我睡着了怎么会知道的是吗?”他的声音说,“每一次醒来,我都看到我的躯体,每个部位都完好无缺。所以每次睡醒,就是我这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时候。所以我不停地强迫自己睡觉,只有在睡眠中我才是一个整体,我才是安全的。有人说睡眠是深不可测的,有人说人类的梦境是永远无法探知的空间,可我觉得恰恰相反,如今梦对我来说反倒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而清醒的世界却是虚假的、失控的,更像是一场总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对着虚无的他说:“可惜,我不是心理医生,所以我可能提不出什么对你有价值的建议。而且,我和你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因此,我很难设身处地地体会你的感受。不过我想你可能有兴趣听听我的假设——”

那个声音还是从我对面的座椅上传来,他仍然在那儿。“想,这次我……相信你是善意的。”

“假如我是你,我想我一定不会有你现在的烦恼。”我走到他座椅的右侧,为拉近彼此的距离,在他肩膀的位置我拍了拍,可我的手却触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我缩回手——“你碰到了我的耳朵,医生。”

“哦,抱歉。”我冲着门吐了吐舌头,他应该看不到这个动作,“假如我是你,我绝不会怨天尤人,我会坦然接受,并且感谢上天赐予我的超能力。就像枪械之于人类,假如把枪交给一个无知的孩子,极有可能导致一场灾祸的发生。而一个明辨是非的成人拥有它,就未必会导致灾祸;相反,枪支在他手中就会变成一件维护正义和拯救生命的工具。假如你能这么想,你就不会再为拥有隐身的本领而苦恼,即使你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的形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无形的形体比你有形的形体无疑更有价值,或者干脆这么想,你无形形体的存在是真实的、有力量的,而你有形形体的存在是虚无的、虚弱的。因此我认为,你应该接受,而不是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