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秦舞阳(第3/6页)

“你别拿我练,”我背心一耸,兔起鹘落飞出差不多有一丈,我抹了把冷汗,说,“你就在心里想着秦始皇的咽喉就行了,靶子在心里,更……更准。”

“秦始皇是谁?”他问。

这家伙疯了,绝对疯了。

每天——假如这个混沌世界还有天的概念的话——每小时每分钟每秒,他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把匕首刺向他心里的嬴政。我都快看吐了,你要在旁边你也吐,你只有比我吐得更狠。与我相比,那个在苏联看了一百遍《天鹅湖》的外交官非常欠抽,应该发配他来陪我一块儿欣赏秦舞阳练习行刺。

他不再跟我说话,一个字都不说。那张白脸上都是果敢坚毅,让人恨得牙龈肿胀。这么有毅力的脸,就该拿钉着大铁钉的、一只就有几十斤重的皮鞋踹踹踹蹍蹍蹍,最后成了土豆泥的样子方能稍解我心头之痒。

可我还是守住了底线,我没踹他,虽然我爸床底下就有那么一双大头鞋。

我不能伤害一个心里揣着信念的人。

哪怕这信念是徒劳的。

所以我只好离开,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疯狂地打上一阵游戏,尸横百里,杀人无数之后,才稍稍舒服一点儿。

有一天停电,我胖揍了我的室友一顿,把他的脸加工成了二师兄的样子。而我揍他的原因只是他太他妈勤奋、太他妈坚毅、太他妈锲而不舍,你说停电了,你干点儿什么不好,你他妈的点着蜡背单词,背了半宿。就背那么一个破屄单词,也不换换,你说我不揍你我还是个人吗?就为这事儿我背了处分、留校察看,还陪室友上了医院,赔了一大笔医药费。这些都值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多惨,我跟室友说,两千多岁的我下不去手,你才比我大俩月,你说我不揍你我揍谁?

那阵子我得了强迫症,尽管每次去找秦舞阳我都把胃吐得像个翻空的口袋,可我还是忍不住不辞万里地飞去看他。

他还是那个鸟样,他让我想起了每日挥刀九百次的傅红雪,可是以傅红雪的勤奋见了你秦舞阳,也只能叫声大爷。

你大爷的。

3

那天我正在半空中吐。为了不吐在他身上,我滑翔到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正吐得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我听见秦舞阳喊我。

“嗨!”他吓了我一跳,居然膈肌就不痉挛了,我停止了呕吐。

“我练成了。”他说。

听到他的话我撒了欢儿,一飞老高,差点儿把大果冻捅破,差点儿替盘古开了天。然后我急停急转来了个俯冲,假如不是及时收了身法,脑袋就得扎进地壳,差点儿替盘古辟了地。

我在空中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虽然我从来没见过银制的铃铛。总之我兴奋莫名,尽管我不相信他练成了什么,可我知道我终于不用吐了。

我的秦兄告诉我,他跟我说话时神色淡然、语气平缓,吐出的每个字都像轧路机碾过似的。他说他已经练成了必杀之技,他刺出十一刀所用去的时间只是人类眨一次眼。我说你吹牛逼,这么短的时间你根本数不出十一个数,你能数到五我都叫你师父,叫你祖宗都成。可他依然语气平平地抛出一句话:“你可以脱下你的衣服。”

于是我把我新买的毛料西装脱了下来,两手各抓一角,绷紧,为了证明他吹牛逼,我豁出去了我的新衣服。“来吧。”我说。

“你现在可以数了。”他说。

“可你根本没动啊!”我说,“别开玩笑,你那么大年纪别骗小孩。”

“数数吧,我从来不骗人。”他说。

他要是真骗我我就踹他一脚,今天我是穿我爸的大头鞋来的,“数就数!”

二十二个窟窿。我的西装成网兜了。

“原本是可以只留一个洞的,”秦舞阳说,“可我怕你不信,所以刺了二十二个不同部位。”

“不对呀,”我说,“你说你可以在一眨眼的工夫刺十一个窟窿,可这是二十二个——”我想古人脑袋转得毕竟慢,不如抵赖试试,“所以严格地说,尽管你多刺了一倍的窟窿,你还是输了。”

“可你眨了两下眼。”秦舞阳说。

“……我,我叫你师父行吗?”虽然论年纪叫他祖宗也没啥,但我还是想打个折。

“不用。你也不用叫我秦兄。”秦舞阳说,“你叫我大傻……”

“大傻逼。”我说。

“对,你叫我大傻逼就行。”

于是我又让他弄得忧伤了。

我们又上路了。

路上,我问他下一站是什么地方。他说下一站是去找一个人,他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说:“也许是几个人。”

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

我飞得高了一些,俯视时只能看到他头顶已经散乱的发髻。我这样做不是疏远他,而是不想打扰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我们终于看到了山,这让我再次兴奋起来,就连秦舞阳也泄露了他内心的兴奋。我在空中看到他微微点头,足足有三次。

混沌世界的山寸草不生,岩石呈现刺眼的白垩色,在半山处有一些赭黄,像是老烟鬼的牙。整个山脉也是狼牙的形状,狰狞可怖,似是要撕咬苍穹。

在半山的山洞里,我们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聂政。假如你不了解这个人的故事,去查查司马迁的《史记》。这是个成功的刺客,他替恩人严仲子杀了仇人韩相侠累,临死前还手刃了几十个侍卫。为了不连累自己的老姐聂荣,赴死之前还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割掉了鼻子和嘴唇,最后剖腹割肠而死。

秦舞阳是来寻找力量的,我想。

没有人比眼前的聂政更有力量。这力量不是孔武之力和匹夫之勇,而是超越肉体的赴死之心。

聂政抬起了眼皮,他的眼睛照亮了整个山洞。我知道这有点儿夸张,我的意思是说,身处这个没有火种更没有电的洞穴,你的的确确感受不到它的黑暗,因为当秦舞阳站在这个人面前时,后者睁开了眼睛,两道目光一直照进秦舞阳的心里,半空中的我,甚至看到了秦舞阳心脏鲜艳的跳动和血流的湍急。

我贴在洞壁不敢说话,我被那两道光骇住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勇者的能量发出的光,除了光还有强大的气场。

来了?

来了。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请给我力量。

不哆嗦,不尿裤子的力量?

……嗯。

世上无此力量。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刺杀侠累,血拼武士,又剜眼、毁容、剖腹、割肠。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你没有哆嗦,更不可能尿……裤子。

的确没有。假如我颤抖了,假如我尿了裤子,就不可能接近侠累,更不可能把剑刺入他的心脏,更更没有可能杀掉几十个韩国武士。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做的是什么,必须做的就是杀人;我还知道我绝对不能做的是什么,比如不能哆嗦,不能尿裤子。也就是说,要保持头脑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