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秦舞阳(第4/6页)

除了头脑清醒呢?

还有感恩的心,以及爱。

听到这儿我都想唱歌了,感恩的心,感谢命运——我觉得聂政有装逼之嫌,当然,他有装的资本。可我还是隐隐感觉,秦舞阳从聂政这里得不到力量,倒不是聂政不给他,而是给不了。力量这种东西只能来自自身。

何谓感恩之心,何谓爱?秦舞阳继续问。

我身为屠狗辈,严仲子是世代簪缨的贵族,他能纡尊降贵与我结交,能赠金与我老母,当然,我婉拒了,但我深知我应感他恩情,并他日报答。所以我才为他手刃仇人。此为士为知己者死。而我姊尚在人世,我不能连累她的性命,所以我才剜眼毁容剖腹破肠,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这是出于我对亲人的爱。这两点你若没有,你必色变振恐,你必尿湿裤裆,你,你有吗?

燕太子赏识我,我虽然年幼,但太子待我以上宾之礼,这个恩我是感的,而且很感。至于你说的爱……爱……可我没姐姐啊!我连亲人都没有……

可你有荆轲。你是他的副手,你若视他如手足,你自然不会两股战战,更不会——

可……可是他说他要等的,是跟你一样的屠狗的朋友,他还叫我竖子,他根本不信任我……

荆轲对你的不信任,错了吗?

……没错……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不了你力量,力量只能来自你的内心。

被我不幸言中了吧,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我很得意自己的判断,几乎忍不住要跟聂政去炫耀一番,可我不经意地一瞥,看到在聂政的目光之下,我的秦兄的脸色已由苍白变成槁灰,显然,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戳中了最疼的地方。

走吧,走吧。离开这个洞,离开这个叫聂政的成功学大师,离开满世界的正确答案。

下山的路上,他一直沉默地走。我几次想对他说,想飞到他耳边大声地说,你胆怯你惜命你耿耿于主管领导荆轲的不信任你颤抖你筛糠你吓得尿了裤子,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你是个人,而不是杀人机器!你比聂政可爱,跟聂政比起来,我觉得你更亲近,更可以交朋友。

可我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我不能向两千多年前的同类输送价值观。

虽然我很希望很希望很希望你能改变历史。

下山后我想到了该怎么开口。

“豫让,”我说,“你可能知道一个叫豫让的人,赵襄子杀了他的主人智伯,并把智伯的头骨当酒杯,豫让绞尽脑汁想为主人报仇,为此不惜拿硫酸把脸烧成烂菜花——我记得未必准确啊,我觉得那时候的漆肯定有腐蚀性——为的是不让仇家认出自己,还把炭吞了一筐,摧残声带成了哑巴嗓子,为的是不让仇家听出自己。他终于在一座桥上等到了机会,可他还是没报了仇,赵襄子的马有预警功能,上桥就嘶鸣,结果赵襄子的侍卫把豫让抓了起来。豫让求赵襄子把衣服脱下来让他砍几刀解解气,就算是为主人报仇了。这个请求说实话非常之孩子气,可赵襄子感其忠义,真的脱了衣服给他,豫让就把老赵的衣服剁得稀烂,就像我这件让你扎了二十二个窟窿的破西装一样,然后对着天空喊,主人啊,我没辙呀,这样就算我给你报仇了行吧!说完就自刎了。后人谁又敢说他没成功呢?这个真实的故事告诉我们,成功的含义不是只有一种。”

“可我连秦王的袍子一角都没碰到。”

“嘿,我说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儿啊,我给你讲豫让的故事,不是让你去砍秦王的衣服,嬴政也不见得有赵襄子的气量,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把成功看得太狭隘——”

“可我确实是失败了啊……”

“轴,真轴,怎么跟你说好呢?你失败了,你确实是失败了,你哆嗦了你尿了裤子,可你这么想,你毕竟载入了历史,数不清的人记住了你的名字叫秦舞阳,这还不够吗?历史浩瀚得比大海还浩瀚,可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全名的又有多少人?”

“可我不想以这样的结局留名。”

“这样留名怎么了?谁会责怪你呢?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你才十三岁,你还是个孩子。我十三岁的时候还尿床呢,可你老人家十二岁就杀人了——”

“在我的时代,十三岁就是成年人。”

“唉,怎么劝你都没用是吧,牛角尖钻到底是吧,好吧好吧,你去死吧。”

“我本来就是去死。”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我气得在空中打滚撒泼揪头发,假如有面墙我也撞了,撞死我拉倒,省得生这份千年闲气,结果由于太过气愤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数了半天星星才站了起来。起身就发现腰扭了,走一步就从腰疼到尾骨疼到脚后跟,再走一步就从脚后跟疼到尾骨又疼到腰。

秦舞阳看着我发了会儿愣,终于架起我往前走。“你不飞了?”他说。

妈的,我要能飞还要你搀吗?“老子真倒霉,贱兮兮地非要跟你做古今知音——”

“你说的老子,是那个骑青牛的老头吗?”

“啊,你还读过老子的书!”我对这呆瓜刮目相看,同时福至心灵,决定给他讲讲老子的哲学,“太好了,我跟你聊聊无为吧——”

“我不识字,我是说我家也有一头青牛……”

4

再跟他说话我就是猪。

当我能飞的时候我在空中一手指天一手扪心发了誓。我被两千多年的智商差异搞得精疲力竭,是我笨还是他笨我也弄不清楚了,假如再纠缠下去,就会陷入庄周式的危险——我是秦舞阳变的还是秦舞阳是我变的?我是秦舞阳转世还是秦舞阳是我转世?可人家庄周比我浪漫,梦蝶比梦见秦舞阳美好一万倍。

秦舞阳依然像纸人一样轻飘飘地前行,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在没有风的果冻状空间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走出这种醉鬼的步态,可我肯定他没喝酒,这个世界没酒可喝,甚至连水都没有。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这种步态只能说明他内心乱七八糟,被命运和所谓的找回尊严的信念裹挟,他只能像风中的一粒尘埃,走到哪儿只能由命运说了算。

现在命运让他停住了脚步。命运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刚说没水,就瞧见前方有一口井,井台是四方形的,由青石堆砌而成。井口之上有个辘轳,一个着青色衣裙的女人站在井台上。我飞到井口上方,徐徐下降,这个距离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的黑发,和插在她头上的一根荆钗,再降低一些,我可以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小巧上翘的鼻子,和睫毛上的一颗晶莹水珠。这不是个女人,是个女孩。最多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尚未发育或者即将发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