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吾师(第7/8页)
牙医走到河边,坐在湿漉漉的长椅上,望着对岸鳞次栉比的楼房,和从楼房内透出的点点灯光。那是无数个家庭的生命之光,光里蕴含着温暖、惬意、安全、自由、电视的荧光、报纸的墨香、热气腾腾的美食、柔缓温存的话语、肌肤的温度、毛绒拖鞋的触感和纯棉质地的舒适。
牙医扔了一地烟头,躺在长椅上睡着了。
这一晚是个穿白衬衣的中年人,中年人在房间里转圈,他的眼球也在滴溜溜地转,没想到你是个富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他跑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笼罩在夜色中的大海,海浪不停地撩起白色的裙边,像个在暗夜里挑逗过往船只的风骚女巨人。
女人脱掉衣服,一件一件的,扔得满地都是。明天,女人说,你会看到更壮观更美丽的景色,现在,跟我上床。
一个清晨,路边的树上鸟在鸣啭,另一株树上的几只鸟扑啦啦飞向幽蓝的天空。
守卫打开铁门,教父走进监狱。
脱衣服,洗澡,喷白色粉末的消毒剂,换上囚服,拍照,正面加侧面,然后跟随狱警走进他的单人监室。教父坐在床上,满意地颠了颠屁股,从枕下拿出《圣经》,一头躺倒在床上,跷起腿,以最不虔诚的姿势开始最虔诚的阅读。
Oh, My God.
我说过了我不信上帝,可我望着床上的教父,又一次呼喊了上帝之名。
快下班时,女护士发现牙医抖如风中之叶。她扶他躺在床上,把体温表递到牙医唇边,牙医含住表,囫囵着说了谢谢。女护士打开了泪腺之闸,趴在牙医身上轰轰烈烈地哭。一边哭一边说着,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牙医嘴里含着表,无法作出回应,他伸出一只手,拍着女护士的背,如哄婴儿。
好不容易不哭了,女护士抬起头,把表从牙医的口中取出,你在发高烧,女护士几乎是惊呼着说。
没什么,牙医说,只是普通的着凉。你帮我打一针吧,明天就好了。
还有,牙医说,帮我把器械整理好,今天晚上有个朋友预约,我要帮他镶牙。
女护士说,嗯。牙医费力地撑起身,凝视着自己胸前的一片潮湿,说,你是个好女孩,这辈子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这句话把那个最好的女孩再次弄哭了。
这次是一个身材臃肿的秃头男人,当他们在床上翻滚时,我的心有些疼,我的身体一动,疼得更剧烈,就像我的心房里有一根针,修补伤口用的那种弯针。我想把秃头男人两瓣丑陋的胖屁股掰开,像掰热狗那样活生生掰开。
女人把大汗淋漓的秃头男人从自己的身上推下去,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躺在枕上,气息微弱地说,滚,现在就滚,滚出我的房子。
秃头男人似乎被这气息奄奄的声音吓住了,女人的声音里有种睥睨众生的威严。秃头男人抱起衣服走到门口,狼狈地提上裤子穿上衬衫,他回头想跟女人说句什么,但终究没说,叹了口气,打开门走了。
许久,女人蠕动着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身子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静谧的大海,和远处灯塔上的一豆红光。我看到她的背和臀上细密的汗珠,她的长发被海风轻轻吹拂有如细浪,给人一种凌波海上的错觉。
又过了许久,女人转过身来,她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红光,好像是刚刚从远处的灯塔收集而来。我吓得从座椅上坠下,因为此刻她的眼睛正在屏幕上直视着我,我左右躲闪了两下,依然躲不开她目光的聚焦,那是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目光。
她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不,是监视。你正在监视着一个女人的堕落,我虽然看不到你,可我能想到你心里的阴暗和内心的猥琐。
我当然没法回答。她继续她的演说——
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走向死亡,而你无动于衷,你只为了要一个冰冷的、长着尸斑的实验报告。你这个阳痿的怪物、变态的杂种,你用你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盯着我,抱着肩膀看着我在深渊里挣扎,看着我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枯萎。可你永远看不懂人类的情感,在我看来你比我还可悲、可怜。
你看到了,我在报复,说到这儿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像深夜的海一样幽暗。我的确在报复,可我没有收获一点点快感,我在那些内心丑陋的男人身下扭动,让自己变得下贱无比,却没有收获哪怕一点点报复后的快感。而我将死,并永远地死去,你却收获了,收获了一组数据,一个实验结果。可你不知道,你同时也丢失了一些东西,比如人性,你的那颗科学的头颅永远不能揣度的人性。
我知道你正在看着我,假如你能听到我的话,就回答我的问题,你想找回你失去的东西吗?
女人再次直视着我,眼神渐渐柔和,一种毛茸茸的轻柔目光,她托起自己的双乳,她说,来吧,来我这儿收获你没有的东西。
我哭了。像我的导师那样没有尊严地哭。
午夜,牙医腋下夹着手术器械包回到家。他那肥胖壮硕语言能力惊人的妻子已经熟睡,此刻正打着没心没肺的呼噜。
牙医脱了鞋,赤脚无声息地走进卧室,走到床前。他的妻子正张着那伶牙俐齿的嘴酣睡,牙医站在一边看着妻子,足足站了有十分钟。这一幕情景诡异,就仿佛一个活人在床边哀悼一个死去的人,我躲在遥远的房间内,望着显示器中的牙医,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活着的躯体里沉甸甸的悲哀。
这时牙医动了,他的手里多了一个注射器,针尖在暗夜中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随之床上的人陡然坐起,牙医适时地用枕头堵住了妻子的嘴,把那声惊呼压回女人的咽喉。两分钟后,女人不动了,口角流涎,四肢松软。牙医打开地灯,把器械包放在床头柜上打开,金属器械在灯下如流淌的水银。
牙医拿起撑口器,把妻子的上下唇分开,此时女人的牙齿和牙龈暴露在灯光下,仿佛正在冲她的丈夫做一个极度夸张的鬼脸。
牙医手里多了两把牙钳,他的手微微地抖,不过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很快停止了抖动,开始进行在他一生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一颗牙、两颗牙、三颗牙,每拔下一颗,他就把牙齿轻柔地、妥善地安放到一边的豌豆状不锈钢托盘里。当他把最后一颗牙齿摆放在托盘中时,那些脱离母体的牙依然是它们在女人口腔里的阵列,并呈现紧紧咬合的姿态。
那两排带血的牙齿让我周身发冷,仿佛不知何时,它们就会跳起来,咬向屏幕外面的我。我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僵硬如石,我只得任那牙齿扑过来肆虐撕咬,全无躲避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