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11/14页)

“找点值钱的东西呢!”廉仲象坐在针上,只求快快的完结这一场。

“哪样我也不敢动呀!”大嫂楞了会儿。“我也豁出去了!别的不敢动,私货还不敢动吗?就是他跟我闹,他也不敢嚷嚷。再说呢,闹我也不怕!看他把我怎样了!他前两天交给我两包‘白面’,横是值不少钱,我可不知道能清你这笔账不能?”

“哪儿呢?大嫂,快!”

已是初冬时节。廉伯带着两盆细瓣的白菊,去看“小凤”。菊已开足,长长的细瓣托着细铁丝,还颤颤欲堕。他嘱咐开车的不要太慌,那些白长瓣动了他的怜爱,用脚夹住盆边,唯恐摇动得太厉害了。车走的很稳,花依然颤摇,他呆呆的看着那些玉丝,心中忽然有点难过。太阳已压山了。

到了“小凤”门前,他就自搬起一盆花,叫车夫好好的搬着那一盆。门没关着,一直的进去;把花放在阶前,他告诉车夫九点钟来接。

“怎这么早?”小凤已立在阶上,“妈,快来看这两盆花,太好了!”

廉伯立在花前,手插着腰儿端详端详小凤,又看看花:“帘卷西风,人比黄菊瘦!大概有这么一套吧!”他笑了。“还真亏你记得这么一套!”小凤看着花。

“哎,今天怎么直挑我的毛病?”他笑着问。“一进门就嫌我来得早,这又亏得我……”

“我是想你忙,来不了这么早,才问。”

“啊,反正你有的说;进来吧。”

桌上放着本展开的书,页上放着个很秀美的书签儿。他顺手拿起书来:“喝,你还研究侦探学?”

小凤笑了;他仿佛初次看见她笑似的,似乎没看见她这么美过。“无聊,看着玩。你横是把这个都能背过来?”“我?就没念过!”还看着她的脸,好似追逐着那点已逝去的笑。

“没念过?”

“书是书,事是事:事是地位与威权。自要你镇得住就行。好,要是作事都得拉着图书馆,才是笑话!你看我,作什么也行,一本书不用念。”

“念念可也不吃亏?”

“谁管;先弄点饭吃吃。哟,忘了,我把车夫打发了。这么着吧,咱们出去吃?”

“不用,我们有刚包好了的饺子,足够三个人吃的。我叫妈妈去给你打点酒,什么酒?”

“嗯——一瓶佛手露。可又得叫妈妈跑一趟?”“出口儿就是。佛手露、青酱肉、醉蟹、白梨果子酒,好不好?”

“小饮赏菊?好!”廉伯非常的高兴。

吃过饭,廉伯微微有些酒意,话来得很方便。

“凤,”他拉住她的手,“我告诉你,我有代理公安局局长的希望,就在这两天!”

“是吗,那可好。”

“别对人说!”

“我永远不出门,对谁去说?跟妈说,妈也不懂。”“龙云没来?”

“多少日子了。”

“谁也不知道,我预备好了!”廉伯向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两天,”他回过头来,放低了声音:“城里要出点乱子,局长还不知道呢!我知道,可是不管。等事情闹起来,局长没了办法,我出头,我知底,一伸手事就完。可是我得看准了,他决定辞职,不到他辞职我不露面。我抓着老根;也得先看准了,是不是由我代理;不是我,我还是不下手!”“那么城里乱起来呢?”她皱了皱眉。

“乱世造英雄,凤!”廉伯非常郑重了。“小孩刺破手指,妈妈就心疼半天,妈妈是妇人。大丈夫拿事当作一件事看,当作一局棋看;历史是伟人的历史!你放心,无论怎乱,也乱不到你这儿来。遇必要的时候,我派个暗探来。”他的严重劲儿又灭去了许多。“放心了吧?”

她点点头,没说出什么来。

“没危险,”廉伯点上支烟,烟和话一齐吐出来。“没人注意我;我还不够个角儿,”他冷笑了一下,“内行人才能晓得我是他们这群东西的灵魂;没我,他们这个长那个员的连一天也作不了。所以,事情万一不好收拾呢,外间不会责备我;若是都顺顺当当照我所计划的走呢,局里的人没有敢向我摇头的。嗯?”他听了听,外面有辆汽车停住了。“我叫他九点来,钟慢了吧?”他指着桌上的小八音盒。

“不慢,是刚八点。”

院里有人叫:“陈老爷!”

“谁?”廉伯问。

“局长请!”

“老朱吗?进来!”廉伯开开门,灯光射在白菊上。“局长说请快过去呢,几位处长已都到了。”

凤贞在后面拉了他一下:“去得吗?”

他退回来:“没事,也许他们扫听着点风声,可是万不会知底;我去,要是有工夫的话,我还回来;过十一点不用等。”他匆匆的走出去。

汽车刚走,又有人拍门,拍得很急。凤贞心里一惊。“妈!叫门!”她开了屋门等着看是谁。

龙云三步改作一步的走进来。

“妈,姐,穿衣裳,走!”

“上哪儿?”凤贞问。

妈妈只顾看儿子,没听清他说什么。

“姐,九点的火车还赶得上,你同妈妈走吧。这儿有三百块钱,姐你拿着;到了上海我再给你寄钱去,直到你找到事作为止;在南方你不会没事作了。”

“他呢?”凤贞问。

“谁?”

“陈!”

“管他干什么,一半天他不会再上这儿来。”

“没危险?”

“妇女到底是妇女,你好象很关心他?”龙云笑了。“他待我不错!”凤贞低着头说。

“他待他自己更不错!快呀,火车可不等人!”“就空着手走吗?”妈妈似乎听明白了点。

“我给看着这些东西,什么也丢不了,妈!”他显然是说着玩呢。

“哎,你可好好的看着!”

凤贞落了泪。

“姐,你会为他落泪,真羞!”龙云象逗着她玩似的说。“一个女人对一个男的,”她慢慢的说,“一个同居的男的,若是不想杀他,就多少有点爱他!”

“谁管你这一套,你不是根本就没生在世间过吗?走啊,快!”

陈老先生很得意。二儿子的亲事算是定规了,武将军的秘书王先生给合的婚,上等婚。老先生并不深信这种合婚择日的把戏,可是既然是上等婚,便更觉出自己对儿辈是何等的尽心。

第二件可喜的事是赈粮由聚元粮店承办,利益是他与钱会长平分。他自己并不象钱会长那样爱财,他是为儿孙创下点事业。

第三件事虽然没有多少实际上的利益,可是精神上使他高兴痛快。钱会长约他在国学会讲四次经,他的题目是“正心修身”,已经讲了两次。听讲的人不能算少,多数都是坐汽车的。老先生知道自己的相貌、声音,已足惊人;况且又句句出经入史,即使没有人来听,说给自己听也是痛快的。讲过两次以后,他再在街上闲步的时节,总觉得汽车里的人对他都特别注意似的。已讲过的稿子不但在本地的报纸登出来,并且接到两份由湖北寄来的报纸,转载着这两篇文字。这使老先生特别的高兴:自己的话与力气并没白费,必定有许多许多人由此而潜心读经,说不定再加以努力也许成为普遍的一种风气,而恢复了固有的道德,光大了古代的文化;那么,老先生可以无愧此生矣!立德立功立言,老先生虽未能效忠庙廊,可是德与言已足不朽;他想象着听众眼中看他必如“每为后生谈旧事,始知老子是陈人”,那样的可敬可爱的老儒生、诗客。他开始觉到了生命,肉体的、精神的,形容不出的一点象“西风白发三千丈”的什么东西!